拓跋际抱拳,朝别院中走去。
烛火昏昏歌未歇,拓跋年缄默地抬袖,饮下他递来的酒水,幸好他方下马不久就洗漱干净,换了身宽袖的袍服,能将酒水在袖子后偷偷倒掉。
手足情深,血浓于水,他只觉得这酒一定是苦的。
他酒量不好,拓跋际是知道的。
阿际,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拓跋年如他所愿,在杯盘狼藉中醉倒了去。
“阿兄?阿兄──阿兄醉了啊……”拓跋际上前,屡屡唤他,见拓跋年似当真醉倒,周围的仆役欲搀扶他回屋,却被拓跋际拦住。
“都不许动,我背阿兄回屋!”
拓跋际确实也是喝得有些微醺,一时竟有些孩子气:
“自小阿兄背我回屋了那么多回,我背他一次怎么了?退后!退后!”
半大少年三两下就将他扛在背上,拓跋年颠簸在他背上,心绪复杂万分。
你既记得我幼时照顾你,背你回屋,怎不信我而今劝告,都是在为你着想?
拓跋际将人放在榻上,有仆役要给拓跋年擦拭身上,拓跋际不耐烦地将人挥退:
“滚,滚远些,让我一个人陪阿兄一会儿,滚──”
仆役被他悉数赶出门外,阖室之内莫名地静了一瞬。
拓跋际眸子复杂地望着躺在榻上的拓跋年,带着微微醉意的声音在屋内格外明晰:
“阿兄……”
“……我……”
他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旋即响起悉悉索索的翻箱倒柜翻找东西的声音。
血脉相连的心有灵犀,让拓跋年不消睁眼都晓得他在找什么,让拓跋际无需开口也知晓他将东西放在哪儿。
翻找东西的声音不到半刻就停了。
他知晓拓跋际现在在看他。
忘记你那些从不知晓的事情吧,连带着我从未说过的话,也一并遗忘。
当走到尽头,便让我们彼此道别。
【作者有话说】
拒绝黄赌毒,尤其是毒,碰drug,树莓文中的男配都会嫌弃的哦[狗头][合十]
第105章 生忧
“肋骨又疼了?”拓跋聿头也不抬地批完一本折子,“过来,我给你揉揉。”
冯初未曾想拓跋聿就连批着奏折都能察觉到她的肋骨泛疼,她笑笑,不肯麻烦她:
“陛下安心批折子便是,不过有些钝疼,不妨事的。”
拓跋聿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讲道理,“阿耆尼要么过来,我替你揉揉,要么过来帮朕批折子,你边批我边替你揉揉,你自己选一个吧。”
这哪有选择的余地?
冯初失笑,起身坐在了拓跋聿身边,如她所愿,靠了上去。
拓跋聿抽出一只手,替她揉着旧伤,“……你说朕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轻率了。”
云胡朵建议朝中有威望之人前去招抚新部,就算不用冯初,宋直、慕容蓟,乃至卢晓,都比拓跋祎要合适,更何况前面还有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她倒不担心拓跋年,但是拓跋际……着实让人忧心。
“原以为,同生一屋檐下,长于同母手,理当血浓于水,相亲相爱。”
拓跋聿批着奏疏的笔悬在纸上,指骨衬竹杆,默了半晌,挤出一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冯初瞥见案上奏疏,是有人密奏步六孤乂有反心。
“天下所有感情,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天下所有命途,也不过都是自己选的道罢了。”
冯初叹息,分明徐文容最恨的就该是冯芷君,可偏生带出来的孩子,除了长生,或多或少都带着她的模样。
沉眠方山的铁腕太后,似乎还在以某种方式长存于世,太行山一般,在国境上投下漫长的影子。
“朕怕就怕,这些个蠢崽子,光学了她的影,没见到她的魂。”
冯芷君有野心,亦伤害过拓跋聿很多,但同为大魏的掌权人,拓跋聿无疑是敬佩她的。
“若是他将六镇搞乱了,朕这个皇帝,怕也难辞其咎啊……”
“不会的。”
冯初笑着止住了她继续按揉自己肋骨的手,轻轻将人拥入怀中,替她按揉起穴位来。
“有我呢。”
拓跋聿紧绷着的面上总算露出些许笑意,不安分地往她怀中蹭,连发髻都乱了也不甚在乎。
冯初身上的檀香太过让人沉迷,而她的存在本身,都让拓跋聿觉得安心。
“阿耆尼……”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熏香,“有你真好。”
“聿儿值得罢了。”
冯初搂着她,只觉得心都要化开来才好。
“这折子好多。”
拓跋聿瘪瘪嘴,近乎嫌弃地将刚批完的折子合了。
改革法度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又值此多事之秋,拓跋聿案上的奏疏时常都堆成了山,瞧着都能压死牛。
偏生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月,连日无歇,也难怪犯委屈。
“我为陛下念?”
拓跋聿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重新鼓足了精气,自冯初怀中坐了起来:
“罢了,你衙署公文也不少,好容易今日多歇一会儿,肋骨又泛疼……叫柏儿端药来吧,早些去榻上躺着,这儿也就半个时辰的事。”
“药我听你的,安生吃了,至于先你去歇息,却是不能应你。”
冯初接过柏儿呈上来的汤药,缓慢饮了,搁在漆盘上,环住拓跋聿的腰,下巴温柔地搁在她的肩头,“我陪你。”
拓跋聿左手覆上腰间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
“好。”
……
“你们便是步六孤将军的旧部?”
拓跋际夤夜赴约,对面几位将士都是不满云胡朵与高慈久矣,而今得了步六孤乂的信,欲来接手高车部众。
“回君子,是的,”为首之人黄发高鼻,“高车人当给我们高车人管,君子放心,不出两日,定让这新归附的高车部众,服服帖帖!”
“那,有劳诸位了。”
拓跋际偷了陈放在拓跋年那处的圣旨绶印,打算直接越过拓跋年,自己任命安排,接过这些高车人。
这样一来,既没有人能同他抢功,他还能顺势在六镇留下自己的势力,可谓一举多得。
“行,那便废话不多说,咱们先去那高车人的帐子,今晚上便将他们的规制处安排妥当了。”
拓跋际翻身上马,再不多话,朝城外而去。
浸满桐油的火炬在风中飘摇,衬得马鞍銮铃辉煌。
远处高车人的帷帐内亮着点点篝火,有如天上的星子,周遭的声音有些杂,东北角的骚乱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更为惹耳。
拓跋际等人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中,有两匹马儿,正在撂蹄子踢踹对方,还尤觉不足,要用牙齿去撕咬。
“君子看那处,有马匹在打架啊。”
步六孤的旧部都是在草原上待惯了的人,没有太多弯弯绕绕,面对拓跋际也未将他当作什么高不可攀的王子皇孙。
“不过是马匹打架而已,有什么可嚎的!”
旁边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盔,笑骂他多嘴。
“马群不归,阿干不回……”
拓跋际持缰握绳的手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胸中猛地想起慕容廆和慕容吐谷浑的典来。
太过应景。
“君子,怎得不往前走了?”
他这般做,当是对的么……
“我……”拓跋际心生退意,事到临头,他这般背着阿兄行事,万一弄砸了……
阿兄虽然平日唠叨了点,可阿兄确实是心好的,他……并未害过自己,不是么……
“君子,莫不是,怕了?”
宽厚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拓跋际的肩头,引得拓跋际颤了颤,风中火把将他团团围聚了起来。
拓跋际心间‘咯噔’一下,霎时间血都凉了。
他看见了这些人眼底的杀气,在深夜中,泛着森森冷光。
他有如误入群狼中的羊羔,亟待被咬上喉管。
“还是,君子顾忌着郡王?若是顾忌这个,咱们几个,也可以先帮君子解忧……”
至于如何解忧,自不必说。
他已然回不了头了。
被一根筋两头堵的拓跋际望着远处怀荒镇的城墙,悔恨无垠。
“怎、怎会……”
另一头,怀荒别院中,拓跋年满心复杂地自床榻上坐起了身子。
屏风外传来仆役端着醒酒汤,蹑手蹑脚的声音。
“阿际呢?”
拓跋年明知故问。
外头的仆役被吓了一跳,小心着进来,“郡王醒了?君子急匆匆出门去了,小的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呵,无妨。”拓跋年起身,于案上铺陈纸笔,一边磨着墨,“你替我去做件事。”
仆役自身后缓缓靠近,他的影子在墙上微微颤抖。
拓跋年一心二用,写着书信,嘴里还吩咐着事情:“你今夜骑快马,将这封信,送至中军将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