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的影子猛得抖动,衣袖带风,泛着寒光的刀匕朝着拓跋年的后心直挺挺扎了过去!
拓跋年侧身一闪,那仆役本就胆小,一击不中,扑了个空,拓跋年当即抄起案上砚台,朝仆役的脑门上狠狠砸了下去!
一声闷响,欲谋害他的仆役倒在了地上。
拓跋年心绪难平,亦是大口大口喘着气,抚着心口。
俄而胸中涌起更大的悲哀──
阿际……非得让他死么!
兄弟阋墙,手足相戕,已至如斯么!
恐惧与惊愕过后的拓跋年恢复了些许清明,若是阿际已经能让身边人暗害于他,这怀荒,怕是早已不再安全。
拓跋年抿唇,眸子落在了地上躺着的人身上。
他当机立断,吹熄了屋中灯盏,摸黑将身上的衣物脱了,再扒了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的衣物换上。
连夜溜出别院,寻了匹马儿,朝拓跋祎行军的方向疾驰而去。
却说拓跋祎那头,半道上见一差役自官道疾驰向怀荒,过了几天却又自怀荒那方向回来了,身上还带着拓跋年‘亲笔’的信件。
云拓跋际勾结高车部作乱,有不臣之心。
拓跋祎虽觉着事出蹊跷,但不敢耽搁,带着一众官吏士卒不分昼夜地快马加鞭往怀荒镇赶。
谁知半道上,撞见了同样疾驰赶来、身着仆役衣物的拓跋年。
半大少年几乎是连人滚下马来的,拓跋祎好险去扶他,就被他哭倒在怀中:
“姑母──姑母您快去怀荒──阿际──”
话音未落,拓跋年就昏了过去。
一团乱麻。
……
“你这笛子,吹的不好。”
身着绯衣的乐人独跪坐在案前,低眉顺眼,握着横笛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她真难伺候,宫中乐师哪有技艺不好的?可到了她这,音准不准、笛声动不动人,都成了次要的。
但凡一举一动惹得她不满了,她都要她重新吹。
偏生她天潢贵胄。
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自己多吹几遍曲子而已。
“又错了!”
拓跋岁不耐烦地将手中杯盏一砸,胸中烦闷无处诉。
乐师见她动怒,泫然欲泣的模样更看得她恼。
“……你下去吧。”
拓跋岁叹了口气,不欲再做这些无用功。
乐师听话地退下,随着她的离开,整个屋室更加空,怎么填,都填不满。
她缄默地起身,试图让外间的冷风吹散她胸中闷意。
她最恨休沐这几日了。
东风慢,长抚杨槐,回廊倚人叹,悬河阑干星转,人间物候越秋难,孤雁独鹤南还,今宵几寻欢,总是倦烦,换又换。
第106章 鹤子
◎二兄行事荒诞,定是有人……从中引诱,逼阿兄为郑伯──◎
“大、将、军、府。”
身着素裳的娘子孑立在慕容蓟的府衙前,一字一顿地念着匾额上大气朴拙的字体。
她眉眼出已然生了些许皱,青丝杂了点点白发,只以一根树枝随意固定着,梅身鹤骨之姿,让人不敢随意怠慢。
门子见她在檐下呆了许久,小心上前问询:“小娘子可是我家府君故交?可有名剌?”
这十几年来,杜知格偶尔也会回几次平城,每次都待不上半个月,时移世易,门子显然又是个新来的,不认得也难怪。
“名剌没有,不过──”
杜知格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间,却恍然想起自己将玉佩给了杜桥,还没找他要回来。
糟糕。
苦笑自己健忘,杜知格拱了拱手,“在下忘了带信物,不过慕容将军现下应当下衙了,烦请通报一声,就说,京兆杜知格求见。”
“杜郎君?”门子狐疑地打量着杜知格,慕容蓟其实有吩咐,若遇到自称京兆杜知格的,可直接让她入府中,无需通报。
杜知格的名声亦并不算小,据说是天下山川游历尽,四海风物无不知,昔年更是而今冯尚书令的门人。
也与自家大人那疑似‘龙阳之好’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
只是──
杜知格,不是个郎君么?!
眼前这个满身仙隐气的小娘子,当真是杜知格么?
“啧,”杜知格抬手,羽扇轻轻磕在那呆怔的门人额头上,“从没见过你这般呆的门子,也不晓得她怎么选的人。”
语罢抬腿便向门中走,被羽扇拍了的门子回过神来,三两步追上了她:
“杜郎、娘、郎──哎呦,这位大人,您别叫小的难做,您先在这门房中等等,小的给您通报还不成么?”
杜知格飒然一笑,轻车熟路朝门房走去,嘴角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好、好──”
“娘子!”
方踏入门廊,远处便传来一声惊呼,原是慕容蓟正欲出门跑马,遥遥便见杜知格进门来。
素来沉稳的慕容将军一阵风似的冲到了杜知格面前,可到了面前又忽然变得畏畏缩缩起来,手在衣摆两侧不住乱擦,浑不知道该放哪儿才好。
杜知格见她这般,顿觉好笑,近身上前,山涧草木的清香像是要将人胸中的浊气都给涤荡干净。
鹿儿般的眼眸湿漉漉的,清澈地倒映着慕容蓟的面容:
“慕容将军,多年未见,您这呆气,重得连你家门人都给染上了。”
慕容蓟被她这样搅闹得脸红,舌头也捋得不太直,一个劲朝她笑,“我、我没管好、嘿……”
“慕容将军麾下可是出了名的军纪严明,如今为了哄我,便是这般胡话都说的出口?”
杜知格戳了戳她面颊,声音柔了下来:“去跑马?”
“不、不去了。”
慕容蓟终于将她一把抱入怀中,红了眼眶,“不去了,我好想你。”
“痴人……”
杜知格叹了口气,抚着她宽厚的脊背,在她耳边只以她们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我不走了,蓟娘。”
将她拥在怀中的人打了个颤,惊愕地将她推远了些,翠色的眸子瞪得老圆:“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走了。”
杜知格莞尔一笑,“日后,我都与你在一块儿,将从前的时光,赔给你。”
慕容蓟身形微晃,她并没有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为什么?”
“你不是寄情山水么?”
不是厌倦了平城的尔虞我诈么?
“你不要为了我,放弃──”
“不全是为了你,”杜知格笑着抚上慕容蓟的脸庞,“你知道,我几乎从不逼自己做不愿做的事情,所以……安心便是。”
“且去安心跑马罢。”
杜知格环住她的腰,轻轻在她面颊上啄吻了一下,瞳子似是能吸魂夺魄,“我在府中,待你归来。”
快马似离箭,人心随波起。
慕容蓟犹在梦中似的骑上马儿,又犹在梦中地快马在平城郊外跑了一圈,周围杨槐、浑河平水、燕子归巢,半分风物都不曾入得她眼。
她着了魇似的在道上快马扬鞭,直将风都抽得呼啦啦,人与马最后都浑身蒸出了一身水,方才堪堪停住。
鳞鳞水波恍,斜阳吊城辉。
直至她再度回到她自个儿的府邸,她都觉得难以置信,犹恐相逢是梦中。
怎么会呢,她生来就该在云山雾缭中浸着,同她的诗文才情,和入泥,淌入水,滋润山间更青青。
她步履跌撞地回府,凭借着某种本能回到自己的院落,她早已习惯了哪里该空无一人──
厅外的葡萄藤架下,杜知格侧身回眸,正朝她笑。
……
添灯奉酒,烛火煌煌。
金光明灭玳瑁骨韘,风动窗牖鼍皮箭囊。
慕容蓟屋中放置的摆设似乎永远离不开刀光血影,她是天生的将帅,凭杀成佛,凭杀渡人。
一方漆木案,上置陶酒瓮,瓮身上还附着些许浮土,一看便知是新从*地里挖的。
拍开酒封,陈年醇香氤氲满屋。
“我几次回来,你都不曾开这坛酒,而今舍得了?”
杜知格取勺沽酒,琥珀色的酒水呈在玉盏中,靠近一闻,陈出了淡淡竹香。
“你不是……不走了么?”
杜知格微微一笑,抿了一口,温润的口感顺过喉头,在小腹处泛起热来。
“是啊,不走了。”她顿了顿,“你不好奇为何么?”
“为何?”
慕容蓟诚然想探个究竟,然而面对杜知格,她总觉得,自己看不透她,捉摸不定,那才是对的。
“……蓟娘,你在朝中,难道未探听得到一些……风声么?”
杜知格手指间的玉盏微微晃动,“陛下年岁渐长,东宫空悬,朝野猜虑,而有人,意图……远些的两宫之争、近些的石虎、石弘……”
“你是忧心陛下?”
杜知格扫了一眼这个榆木脑袋,拿手上羽扇轻轻拍了她一下,“我是忧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