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竟然前来赐死的人畏畏缩缩,赴死之人恣睢狂傲。
院外传来零星脚步,原本紧闭的房门推开了。
“柏儿娘子。”
几位侍从纷纷朝柏儿行礼,退开一旁,松了一口气。
柏儿瞥了眼地上被扯碎打翻的白绫、鸩酒,再看阴着眼眸,冷冷觑她的元岁,轻笑一声。
踱步至侍从面前,抚摸着白绫,“郡主何必以这种眼神瞪着婢子,怪吓人的,莫不是畏惧自杀入不了人道?”
“哼,本郡可不是司马德文,不劳诸位动手。”
“那为何郡主瞻前顾后。”柏儿冷冰冰地瞧着她,“此乃圣谕,郡主不从?”
“望郡主听在下一句劝,郡主未给君侯体面,君侯却给足了郡主体面,郡主自缢而亡,对外却是云郡主忧愤过度,操劳早逝。”
“郡主也该顾忌王妃的体面。”
“呵……母妃,”漆黑的眼瞳内毒液似是要溢出来,满是阴戾,“我所作所为,皆是我想做想为,母妃,会为我骄傲的。”
柏儿的唇抿成了一条线,此人顽固与油盐不进,令人咋舌。
“……陛下,已经册立了太女,您的亲妹妹。”
“你胡说!”元岁惊怒交加,‘腾’地自胡凳上站起,“平城到这里,消息哪有这般快!定是你这老奴子编了谎话来骗我!”
“陛下册立谁,君侯岂会不知,您说是么?郡主。”
元岁惊僵在原地,“……胡说,你、你……”
柏儿吐出一口浊气,“您的长兄,日后会长期驻守平城,安定鲜卑勋贵。”
“您的二兄,虽这辈子无爵无仕,也能常伴母妃,膝下侍奉。”
“郡主,您不觉得,您很可悲么?”
“可悲?”元岁仿若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惊愕之后,狂笑起来,“怪不得说奴婢就是奴婢……我哪里可悲!”
“我死在这征伐天下之途,至死都是大魏的郡主!有甚么可悲!”
“郡主的天下,竟是看不见小民百姓的么。”
柏儿不为所动,欠身行了行礼,“好赖话,婢子已经说尽了,阿昂──”
“欸……”
端着鸩酒白绫的侍从上前,柏儿抬抬下巴,命他搁置在案上。
“郡主,一个时辰,您若不想体面,君侯,怕也给不了您体面了。”
语罢招了招手,带着一众人退了出去。
元岁怔怔地望着盘中白绫,黑白分明的眸子因干涸而淌出泪水。
爱也好,恨也罢,公也是,私也是。
她辨不明呐……真的辨不明呐……
梨花木的胡凳颓然倒地,惊起尘埃,外有树婆娑,摇摇曳曳。
金乌自高原上的平地上缓缓坠落,残阳似血,野旷云高。
“之后的事情,劳烦杜校尉了。”
“都是小的应该做的。”杜九朝冯初抱拳行礼,“君侯连日操劳,不多歇息两日再赶回平城么?”
冯初凭借着威望和手段平息了元岁闹出来的风波后,甫不过两日,便要还都。
“陛下亲督师洛阳,初莫敢不在。”
杜九似是在军中呆久了,又或是他从前的主家便是个无拘无束的人,调侃的话先一步冲出了口:
“的确,不好叫陛下翘首以盼。”
话刚出口,杜九顿觉有些冒昧,他虽对冯初与皇帝那点子风流韵事不大反感,但冯大人到底是个正派人──
刚想开口找补什么,冯初面上就粲出笑来,“杜校尉说的是,也望杜校尉忙完这阵事,早些行家,令夫人托我给校尉带的大氅晚些时候会令侍从送至校尉营中。”
“……欸,好,多谢大人了。”
提及自家夫人,杜九心里软了一片,挠着头上梳理得不算整齐的发冠,笑得有些傻气。
“冯某先行一步,杜校尉保重。”
冯初抱拳,策马,带着数十亲从,伴着残阳如火,沿官道策马而驰。
杜九望着渐渐消失的人,这才哼着小曲儿勒马回营,哼了几句,才忽得反应过来,冯初方才那话,分明是将陛下比作了自己的妻。
哑然笑自己个儿迟钝,又暗自庆幸,自个儿站对了人。
……
“催什么,粮草运不过来,我有什么办法,陛下莫不是疑心我消极怠战?”
萧泽玩味地拈着手中军令,“天使也应当知晓,渡淮以后,本王可有败绩?”
“殿下乃我大齐栋梁。”来使显然亦知晓天子荒诞,“可是殿下,这朝中,陛下建新宫、修园林,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粮。”
“而且……殿下要这么多钱粮……陛下那边,亦颇有微词。”
“我是反对此次北伐的,”萧泽冷哼道,“是陛下他──而今还来疑我,未免……”
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劳烦天使,替小王转呈陛下,班师回朝,或引兵北上,只要粮草,这数万士兵,皆忠良之子,愿为陛下驱驰。”
“哎……”
建康来的使臣也犯了难,同萧泽扯了半晌,也知晓扯不出个什么道理,互相搪塞几句,就动身回建康了。
萧泽送走了人,将自己陷入虎皮大氅中,盘着手上骨韘,轻笑着翻看军中塘报。
国库本就吃紧,又养着他十万大军在淮南,怕是不消北边反应什么,凭着皇帝那敲骨吸髓的劲,很快就要有流民造反了。
届时,他再乘机平叛。
护国之功、北伐之功,拥兵十万,在配上这么个昏庸无道的君王,他为伊尹霍光,有何不可。
不……不只是伊尹霍光。
他的伯父不就是这般从刘宋手里夺得的江山么?
至于魏国……
他文韬武略,能猜天下势──那魏国皇帝,怕是也不想同他真打起来,八成也是想借他这场军事,达成些许旁的目的吧。
这天下,惟有能者居之,若是他伯父、堂兄、乃至曾经的太子在,他都能够甘心屈居人下。
而今却是这虫豸一般的蠢货忝居大位,他实在难以对着这般荒诞残暴的君主卑躬屈膝。
萧泽推开营帐,明月透江,西洲曲悠悠,漆黑的眸子在文气温润的面庞上,闪着光。
……
元聿亲自督师洛阳的心很是坚决,带着百官,浩浩荡荡自平城出发,向洛阳而去。
其实她此番动身并不算明智,朝中不少人心生疑虑,在洛阳时间一长,必起归心,届时在颁布冬夏二都并立,又少不得再扯皮。
但倘若用真的兵戈、天灾人祸去逼这些大臣妥协,虽似一劳永逸,却也彻底断了大魏与六镇的根系。
麻烦点就麻烦点罢,这不是,还有她们么?
御辇之内,元聿透过纱帐,眸子落在不远处元祒和冯综并辔齐驱的身影上。
元祒较她以前更明朗些,看向冯综的眸子总是闪着光。
元聿算是明了,为何当年冯初会一下子便看出她爱慕的是她,又为何冯芷君轻而易举地就知晓冯初定是自己的软肋。
太……明晰,太难以掩饰了。
她离开平城前还特意去方山吊谒了皇祖母。
大魏,因她而脱胎换骨。
元聿在御辇内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思绪飘远,又被冯综偶然清脆些的笑拉了回来。
闷然盯了一眼两个小辈的身形,心中又念叨起来:
纵使她已然下令慢行,冯初怎么还不见得赶上她?
又担忧冯初夙兴夜寐,日夜兼程,疲倦至极还要骑马,生怕她出事。
拉拉扯扯,恨不能当面戳她脸,骂她冤家。
“冯大人──”
身后的仪仗中忽得传来一声惊呼,铁蹄铮铮,踏乱谁家心房。
元聿近乎有些急切地令仪仗停下,甫一自御辇中站出,就瞧见身着鲜亮栀子色袍服的人儿于御前刹马,白马扬蹄,曜日灼莲。
许是马儿扬起的风沙太大,迷了她的眼,直至冯初下马,伸手欲将她扶下御辇时,她才回过神来。
搭上双手,冯初却发现这人要将自己往御辇上拉。
轻笑,顺着她登上御辇,低声道:“臣来迟了,好在未食言,能与陛下,同赴洛都。”
浅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恍若琉璃,倒映着明亮的人儿:“我一路上,都在思念夫人。”
爱无过是对更好的未来的期待。
第114章 终章
◎恨声残碑两赤胆,喟叹乱世一冯侯。◎
今日是上元,少有朝中臣工会来同皇帝禀事的,除非是极为重要的大事。
“萧泽退兵了,这是折子,母皇瞧瞧么?”
既封为国储,元祒嗣的便是元聿这一支,故而改口称元聿为母。
元祒倒不甚别扭,元聿却总听不大习惯。
小辈面前,不好再有那等懒散模样。
接过奏疏,元聿仔细读完,“不出所料,齐国多地百姓造反,流寇围建康,萧泽借铲除流寇之名肃清朝野,兵指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