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霜景对意大利……不,对欧陆国家只有一个总体的印象——到处都是教堂!
和爱人、孩子进一座座教堂参观,施霜景很难不产生对比的念头。他已在太年轻的时候见过太恢弘的宝殿,且这宝殿为他的生命做过见证,再看这些宗教场所,施霜景心中没有震撼,只会淡泊地观览。罗爱曜偶尔会走到教堂的角角落落去扫码听讲解。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耶稣基督?施霜景懒得问这个问题,得到什么答案都不会内心舒坦。
“唔,罗马的神……我们是同频的吗?我不知道诶。”豆豆说。
夜半,几个孩子聚在餐桌前,面前是大敞的披萨盒,大家吃夜宵,交换信息中。
玉米说:“有种很奇异的感觉……我说不出来,也不清楚是不是神或者神力,我就是觉得这里绝对是有‘灵’的。可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有‘灵’,只是类型的不同,我们家门口也有,到处都是。人也有‘灵’。不好说,反正就是很新奇。”
“两栖生物的感觉。”豆豆找到比喻,“以前我们在水里呼吸,现在换了一个环境。我们在不同的环境里都能活下来,但环境与环境绝对是不同的。”
吃了几口披萨的荞荞和麦麦横七竖八地挂在沙发上,荞荞眼睛闭了又睁开,换上佛眼视物,他仍能看见魂的痕迹、因果的痕迹,因为人这一物种是不会变的,不论他们是否信佛——在他们这一家人的世界观里,“佛”不是形而上的哲学思辨,是一种存在层面的根本差异。但这个世界上不是按这样的规则来运行的:非人存在天然就愿意和非人存在共处,神与神之间能自然地交流沟通。不存在的。
这个世界的本体稳定地存在着,佛的国是看不见的大气层,像这样的大气层还有很多很多,例如钟山神的大气层,各类神祇的大气层。大家不是里层、外层的关系,而是一种压缩得极为紧密的叠加态。层与层之间或许存在着可供交流的通道,但也可以完全当对方不存在。人类能在这样的世界里安然存活,人类是最有本事的,人类能忍受着恐惧一直活下去。
像纪复森那样的存在,几十年都不一定会碰见一次。他们想要在异国短短几天内邂逅神或鬼,后者为什么非要响应不可呢?把这家人当游客送走不是更方便吗?非必要不现身,不会轻易打破这平衡。孩子们依稀记得罗爱曜也总提这“平衡”,就连罗爱曜都不能一语道破,孩子们就更不理解了。
因此,罗爱曜要求孩子们在异国收敛本性。忘记经书、仪轨、法器、陀罗尼、坛场、法会等等一切实践,就算遇见佛教徒也要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信仰与信仰之间差别比天大,不要打破这死水。
只有那么一次,豆豆独自经历了。父亲的法身远远看着,惠存这交互的一幕。
机敏如施宜菽,必不可能在意大利被偷盗,可在米兰游玩时,施宜菽整个包被人偷走,施宜菽替上佛眼,如多眼的天使俯瞰整片街区,她捕捉到羽毛般的痕迹,未通知家人就动身前去取回自己的包。如鹰如马的感觉,施宜菽有种嘴里塞了兽物的怪异,她在人群中奔跑,追那残迹。终于,一个转身,进小巷,闭上佛眼,已能用人类的眼睛锁定偷窃者。男孩没有跑过女孩,施宜菽如手握缰绳,猛抓住男孩的上衣勒停他。男孩用意大利语求饶,还她包,施宜菽用英语让男孩交出东西,她感觉到男孩动过她的包了。“一枚金币,一枚金币。”男孩用英语这样说,手心摊开,只让施宜菽看了一眼,往下狠狠一跺脚,竟然从施宜菽的手里再次逃脱。男孩以虎口环着金币,让施宜菽看清那枚贵霜王国金币的纹样。施宜菽没有再追上去。男孩洋洋得意地离开小巷。施宜菽没有带金币,男孩偷的金币是从何而来?
豆豆问爸爸:“那是墨丘利吗?”
爸爸的面部看不出喜怒,爸爸的法身没有人面。爸爸耸肩,谁知道呢。
白色游艇于第勒尼安海上。
随着游艇逐渐远离沙滩岸边,往更深蓝的海中去,游艇上有人心生躁动,在热烫的甲板上翻来覆去地烙,因是非人而无法晒红、晒疼。这艘游艇上所有的中国客人,即罗爱曜与施霜景一家,都是在山中出生。他们对海不熟悉,却有隐隐的狂热。大儿子在船舱躲太阳,眼睛却还寻找着海豚。二女儿背倚着栏杆,闭目仰起纤长的脖颈,听海鸥的声音。三儿子与四女儿躺在甲板上,悄悄谋划着什么。
双胞胎间的心灵加密通话,就连神通广大的父亲也不能旁听。
麦麦:准备好了吗?
荞荞:为什么不去山洞里呢?山洞里更合适……
麦麦:你怕了?
荞荞:不。我是在估算成功的可能性。
麦麦:我可没想过成功。好玩就行了。
荞荞:可能我还是有点担心吧。用谁的?我们的?
麦麦:我们还太年轻了。用爸爸的!
荞荞:那爸爸一定会发现啊。我不参加了。
麦麦:我们是一体的。
荞荞起身,他要告密,他要把麦麦的盘算告诉爸爸。麦麦动作迅疾,打开躺椅上的书包,掏出小像,抡圆手臂,朝太阳的方向猛掷了过去。沉重之物落水只溅起一点微茫的水花,垂直沉入海中。
罗爱曜彼时正倒着香槟。荞荞找过来的时候,罗爱曜将香槟交给施霜景,去找船长,请船长将船驶向刚才佛像入水的方向。荞荞心想,完了,好端端的一场旅行会不会就此毁掉?然后施霜景对荞荞说:“佛像是谁从我包里偷走的?是你还是麦麦?”
双胞胎是一体的。佛像是麦麦偷走,毕竟荞荞从一开始就没有这胆子将爸爸的佛像扔进海里,为了印证某种寻宝般的错觉。可是如果荞荞供出麦麦,这也不能使他的境地回到从前。荞荞只能不说话。施霜景再问一次,发现问不出结果。游艇马达声响起,大家都感受到了游艇的转向、加速。玉米抬起眼睛观察着这些动静,如果他没听错,是双胞胎从妈妈的包里偷走了爸爸的佛像,然后扔进了海中。
为什么?
麦麦双手扶着栏杆往外眺望,船长在驾驶台前使用广播,大声朝麦麦喊话,让她离栏杆远一点。游艇通过绕圈的方式停在了佛像刚才的落水处,罗爱曜喊停,船长便执行。这时罗爱曜从舱室内出来,面无表情,在场所有的孩子都紧张起来,直到麦麦喊道:“海豚!有很多海豚!”
玉米噌地起身,想去艇前的甲板,可他随意一扫,艇尾亦有海豚。海水张力之下有一片片极其光滑的海豚的背脊皮肤,高高低低,破除张力,露出吻部或三角帆一样的背鳍。
麦麦的脑后传来罗爱曜声音:“看来这次旅行会是最后一次全家出行——你犯了错,你想办法弥补。”
“可是爸爸的法身一直跟着我,也没有阻止……”
话还未完,一股大力直掌着麦麦的后脑,令她躬身面朝蓝海。“是要我把你扔下去,你自己去取,还是努努力让你的法身沉海捡佛像?难道你平时就是这样理解我教会你的东西吗?”
眼见要起冲突,麦麦只有十岁,施霜景还是不忍心,快步过来了解情况。刚才倒香槟时罗爱曜只在施霜景心中唐突地递了一句话:双胞胎把我的像从你书包里偷走,扔进海里了。
麦麦用她那小身板硬扛爸爸的威逼,犟嘴道:“我也想扔我的啊!可是我们的报身那么少,我们又还不会烧像……我和荞荞自己捏的佛像丑死了……也根本没有用!呜呜,知道了,我下去捡,脖子好痛……”犟着犟着,少女呜咽,一只海豚跃出水面,背接住佛女那无形的法身,复潜入海中。麦麦没办法自己跳进去捡,谁知道现在那佛像已经沉入多深的海中了。
施霜景接过麦麦,驱开罗爱曜,余光却看见常年跟着自己的那具璎珞严身的法相也跟着入海,随麦麦一同进入这片意大利的海域。
鱼群大部分聚集在水下二十米以内的表层,很快便被甩在身后。海豚无法下潜太深,到达它的极限深度之后,只能一个甩尾返身上游。麦麦的法身还没有呈现出固定的法相,不像罗爱曜对家中不同人所分裂出的法身与实现的稳定的法相,麦麦现在甚至还像一片云纱,没有定数,这是她自己还没有心定。罗爱曜伸手笼住她,像一枚圆润玉珠,继续下潜。
海的蓝色只停留在透光带中,再往下是海洋的无光带。幸好他们并没有驶出岸边太远,此处海床最深为一千多米。麦麦不应该如此无知,认为海总是蓝色的。海底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在这宇宙般永恒的黑暗中,罗爱曜问女儿:“你难道真的认为,只要把你们或者我的佛像随意地一放,这里就是你划的地盘了吗?”
“可是如果能在海里设置坛城,感觉会很……很安全。”
“安全?”
“海里这么深的地方,感觉就连什么海怪、海神都不会常常光顾,会很适合修行啊,绝对的隔离,外物无法撼动,尤其是生物……没有生物来干扰。如果有海怪什么的,就打跑、打光光。我又不是想要一整个海底,我只想要一座小小的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