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城是要靠你自己想象、构建出来的,你应该去构想一片属于你的深海。”
“我还没见过嘛!佛国哪有这样的海!而且没出生以前,我算是什么呢?我们所有的识种,也都只是散落的、排队中的存在……我们的所有力气都用在听天书上了。”
他们沉入了一片绝对黑暗里,法身是一种概念性的存在,想要它有重量的时候,它可以有重量;想要它是绝对虚空的,它又可以全然无色无相。在这一深度,浮力不存在了,方向也不存在了。突然,游艇上的麦麦感到脚下一实,好像踩中了冰冷而万古的地面。
她睁开佛眼,只见明净的蓝光自海深处爆发,一座概念性的圆形宝殿巍峨伫立,与其说是圆形,它更像是一枚具有厚度的环。环中央坐一座佛,是久而未见的佛子密宗多头多手聆听诸愿佛像。在这千米深的静海中,佛像周围有跑马灯般的洋流,无穷无尽地上映着佛之密理、典籍、故事。
罗爱曜说,我很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设一座海底密坛,信徒若是要拜我,就行船到海面上,他们拜完又可以回到人类生活中,我则是遗世独立,不受干扰。我将我的海中坛城展现给你看,你觉得这比我如今的法界坛城更好吗?
麦麦沉默了。
“这是我的坛城,也是我的选择。如果你更喜欢海中坛城,你应该自行观想。”
“爸爸,我真的很喜欢撒丁岛。我们必须待在你们的身边,待在……有过道场的地方吗?这世界难道不是属于所有存在的吗?不论我们是不是人。我如果是一条鱼,会不会就更有资格在这里设置道场之类的地方?鱼和佛之间难道真是天堑吗?”
“我的女儿,你已在讲述《六度集经》中鱼王的故事了。若成高尚者,为鱼亦是投躬危命,喜济众难,志踰六冥之徒,获荣华矣……”
“爸爸我不是在跟你辩经啦!”
“你不该把我送你妈妈的像扔进来,这无异于是把我对他的承诺当成了你的玩具。你要亲手将我的佛像还给妈妈,还要向他道歉。”
“好的,爸爸……”
“当你长大以后,如若真的想成为鱼,在异国发大愿、设道场,在海中设实体的坛城,要用你自己的真本事。会有很多很多的存在找上门来,质问你为什么。你要像我一样,有能力一一接下他们的质问和攻击。不论你是人还是佛,都要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法。”
施宜麦猛然回神,如刚逃脱溺水般大口呼吸,她的手中已多出一座湿漉漉的佛子小像。施宜麦一转头便看见施霜景还在身边,她忽然就大哭起来,向妈妈道歉,将佛子像往施霜景怀里一塞,与施宜荞抱头痛哭,哭声中很有小孩子被大人教训之后的发泄意味,但她又不得不承认,罗爱曜说的都是对的。
船长不知道甲板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一个人口众多的亚洲家庭在游艇上演了一出戏剧。他见海豚仍然绕着游艇,等海豚群散去之前都不能启动回航,不如享受。他与甲板上那位恬静的少女聊天,用英语说,阳光洒下来了,这片海水异常的清澈,简直能数出这里到底有多少条海豚,看来是海神往美丽的人身边投了鱼群,请海豚来跳舞奏乐。少女总被声音轻轻牵动头部,偶尔细微地转头,她说,不是海神,海豚就是海豚,它们不是因为我们到来而喜悦,而是我们误入了他们的庆典。海豚唱着它们自己的歌,海豚会认为它们是人,而我们是某一天来了就不走的外星鱼,在没有水的海洋里大肆经营着不光彩的海下文明,而它们是在天上唱歌的人神。
罗爱曜告诉施霜景,看来双胞胎很快就会离家远去了。施霜景说,如果不需要你这个老爸随时跟在身后擦屁股,那就随他们吧。
第199章 来福浩寺篇(二十)(全文完)
那是一座平凡又平凡的崖窟。
山底有白马坟与僧坟,长阶蓦然地贴山铺就,陡峭、荒凉、僻静,是山中之山,任由神通如何腾云驾雾地俯瞰也很难一眼找见的秘山,人类就更是非礼勿前去。黄昏时刻,夜蝠漫天,幻想孳生的时间,风簌簌的,我们的主人公,一位,两位,三位……六位,他们走成一字,草锋利若荆棘,露水若蛇牙尖的液滴……“我们”?我们已透过这洞口看了太久的传说故事,我们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垂直地往黑洞里投入欢笑、泪滴,像古老的前文明人类低头看火,听远方来客讲述那些笃定的存在。我们都知道结局是如何了。爱成全一切,其间的努力却也不可低看。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如痴如醉。我们知道活生生的人不是“故事”一词可以完全概括的。他们存在,他们鲜活得仿佛从蓝色的火中走出来。我们的时间已比主人公活跃的时间要晚出很久很久。带来讯息的诗人说,仪式落定了,如果你感受到他们,那是他们认为你是有缘的。诗人说,缘是核心,他们已用自身的经历告诉人们如何抓住这段缘。他们已充分证明了,相信这命运的关联,会比相信一无所有要更幸福。
主人公,对,主人公。数不清的日夜已飞逝,仍是六人的结构,仍是一位活跃于现世的密宗佛之应身,用罗爱曜的名字行走天下,施霜景,这位是密佛的永恒爱人,传说的绝对主角,以及他们的后代,二女二子,对这对爱侣而言,孩子是——菩提树下菩提愿,无忧树上无忧果。
施霜景以唯一的人类姿态出现,传说一定要如此写就的,由微末到绝伦,如登云梯。前是接引人,后是守护者,中间的人眼蒙着一道长长蓝绸,六口人穿华丽法衣,袍衣曳地,拾阶而上,若溯回之天水,在云雾、树影、日夜边界之间无限地模糊。长队最末的双子提一钟、一铃,击出一静一动的悠长梵音,咒言在其中沉浮,三道咒,是以过去、现在、未来。
这天梯好像无限长,又好像只在咫尺。这黄昏好像永无尽头了。施霜景的头转向太阳落山的方向,双眼以蓝绸掩住,以心视物。尽管施霜景已经很努力地想要计算时间,从他与罗爱曜相知相爱,再到冒险的落幕与重演,其间穿插着如梦似幻的家庭生活。二十年?四十年?二百年?四百年?山中一如既往。他和罗爱曜都还年轻。孩子们亦年轻。永远的青年时代。
很多很多年前,罗爱曜回到现世,寻得四位护法,修得本相、明王相、菩萨相三相。后来施霜景与罗爱曜育有四子,“四”在他家是很特殊的数字,不论有没有深意,罗爱曜都要深究的。小家伙们长大、离家、归来,如此循环,去接纳他们各自的机缘,以悟法。但就如同施霜景总是这个家庭网的中心一样,如今到了收紧、环抱的时刻。时间时间太快了,童年童年慢点走吧。如果可以,施霜景宁愿自己不需要什么护法,换得孩子们享受更久的童年。时间在这方面又是公平的。人类的孩子与佛的孩子都以同一速率从零岁长至成年。
施霜景这不是紧张。他只是太唏嘘了,所以在漫长的石阶上想太多。也因为大家都严肃,都不说话。罗爱曜涅槃那天也是如此吗?他领着护法一步一台阶地去到他的山母腹中。崖壁染成了赤红色,据说罗爱曜出山那天,崖窟渗血,此为预兆,这才聚集了僧人们前来封佛,说罗爱曜善恶并存,带地狱相。
抵达洞口,洞内豁然开朗,大敞怀抱迎人进去,只是日光的方向不对,施宜玉执火,照出满壁满室的陀罗尼经咒,凹陷的岩壁缝隙中镶满珍宝玉石,宝石般的石的血脉。罗爱曜执施霜景的手,深入,再深入,背后不再有光,长队踩地没有声音,浮游般漫步。
愈往里,愈见到一片令天地心惊的红色。
古老的赤泉已抽干了,可泉池并未干涸。不止走了多久,罗爱曜说到了,他侧身让施霜景上前,泉水充盈,却又不是一片全然的静水。红树枝桠正茂盛呢,浸入水中,上端突生出来。罗爱曜说,这是珊瑚树。它或许与自然界的珊瑚是两样东西,只是借了珊瑚的概念与形状幻化。施霜景记不起什么珊瑚,罗爱曜提醒他,那是跟着施宜玉、施宜菽、施宜荞和施宜麦一起出生所带来的,血肉的珊瑚。
原来罗爱曜拿到之后,执拗地种回了他的崖窟。百年过去,珊瑚树长成了,孩子也各有所长了,两相照应。罗爱曜说,他不知道这泉水是从何而来的,也可能是以新泉换旧泉。
作净手偈,原来泉水清澈,影为珊瑚红。
作水中坛场,现世的世界与罗爱曜的法界重叠,只见罗爱曜的坛城浮现于珊瑚巨树的世界。罗爱曜说,那些僧人看错了“地狱相”,不是地狱之业火,只是珊瑚而已。天有琉璃蓝,地有宝树红,又进坛城,又见宝殿,这次施霜景是全副法衣信步进去的。
施霜景问,让我有个心理准备,这到底是要让我做什么的仪式?
明妃吗?佛母吗?新佛吗?我时至今日也不明了你们佛门的规矩,是外人,若是这样我也要涅槃吗?
都不是。我想这也不会是第一次请你来。今天只是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