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惯来讲究话只说三分,轻易不撕破面皮。仰泽园送来一盒决明子,不止是提点,更隐含警告。
——你若自己不肯决断,便不要怪我们帮你决断。
既然杨管事没将话说透,王珗自然不会自己扫自己的面子,勉强道:“替我多谢裴郎君的决明子,如今家中小儿病了,正用得上。”
药已送到,杨管事便起身告辞。
王珗着实急的心头焦躁,无心对着杨氏裴氏派来的侍从客气,只命人将他们送出去,便匆匆又走了。
炳烛与杨管事对视一眼。
王氏侍从将他们送出外院,一路向外走,只见沿途部曲侍从来往不休,连石径两边的草木都踩倒了。
杨管事老成持重,这时隐隐觉得不对——王家忙乱太过,若说做戏,未免太过细致逼真。
王七郎倒像是真的丢了。
他们二人不动声色,乘上牛车离去。
仰泽园与王氏别院同在无相山下,都是修来赏景用的。风景最好、清幽秀美、往来便利的风水宝地有限,彼此相隔不是太远,牛车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
走了一刻钟,只见一辆青盖车迎面而来,积素歪戴斗笠坐在车外当车夫,车身却没有杨氏或裴氏的家族徽记,十分简单朴素。
能以积素驾车,车中何人不问而知。
二人连忙下车,赶到车前行礼,禀报今日见闻。
“王家失心疯了?也不找个好点的借口。”积素忍不住说,“这都是什么事,不会真以为有人相信王七是给狐妖勾走的吧。”
他话里隐带不屑,裴令之并不信神鬼,身边这些侍从也都受他影响,听了狐妖二字只觉得荒谬。
杨管事看向马车,恭恭敬敬道:“请郎君示下。”
杨桢昨日一早动身回竟陵,临走前再度嘱咐仰泽园上下,要侍奉裴令之如同侍奉他一样恭敬。而杨管事又是被杨桢特意留下,要盯着王氏行事,然后一五一十送信给他。
岂料杨桢前脚刚走,后脚王氏鸡飞狗跳,摆出一幅王七郎丢了的模样——不管真丢假丢,杨管事不能擅自行事,只能一边派人赶去送信,一边请裴令之做主。
原本杨管事应该唤裴令之一声七郎,然而不幸的是,王七正好也排行第七,杨管事觉得太过晦气,于是如同称呼杨桢一样称呼裴令之为郎君。
马车内,裴令之平静冷淡的声音传出来:“那又如何?”
车外,所有人先是一愣。
裴令之缓声道:“王氏应当给一个交代,仅此而已。”
如果他们拿不出王七郎,那他们就要在其他方面,付出更大的代价来给一个交代。
至于王七郎是真的失踪,还是王氏自导自演,那不是其他世家应该费心的事。
众人中,杨管事最为老奸巨猾,脑子一转便领会了裴令之言下深意,豁然开朗脱口而出:“郎君英明。”
裴令之不置可否,垂眼平静吩咐:“走了。”
杨管事下意识道:“郎君这是要去何处,多带些人才安全。”
“郎君想去弘信寺走走。”积素说,“今日是讲经的最后一天。”
说着,他做了个鬼脸:“王家下人不是传说狐妖勾走了他们家郎君吗?弘信寺恰好术业有专攻。依我看,他们真该举家去拜一拜。”
第25章 狐妖(二)面前这位年轻文秀的储君,……
弘信寺外,人群摩肩接踵。
今日是五月二十七,讲经的最后一日。放眼望去,远处山脚下名刹巍峨屹立,大雄宝殿前香烟袅袅升腾,人流往来交织,声音喧嚷纷杂。
寺前有片巨大的广场,场外由远及近各个小摊依次排开,叫卖声、笑闹声混在一处。近处炸素糕‘嗤啦’一声落入油锅,溅起金黄油花香气四溢;红黄紫绿四色风车滴溜溜地转,下方铃铛叮铃铃脆响;酸梅汤凉茶的浓郁酸甜四处飘散,几个孩子咬着手指挪不动步子,牵着父母的手央求……
无比喧哗,无比热闹。
没有极大阵仗的设坛净场、祭拜神佛,然后经过种种繁琐的仪式,高僧登上莲台讲经说法,台下众人虔诚静听,自成一派端严气象。
和寻常佛寺应有的庄严肃静截然不同,和江宁裴氏过往每一次摆开排场、广请僧道的法会都不同。
这里更像太平安乐的繁忙集市,而非高僧开坛讲经的法会。
积素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站在马车上踮起脚张望,确定弘信寺巍峨的山门就在广场尽头,忍不住说:“不是讲经吗?”
“不是讲经吗?”不远处走过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小沙弥,积素勒马缓走两步,“小师父,请问圆成住持与诸位大师在何处讲经?”
小沙弥闻声张望过来,偏过身跟着马车一同走,眨巴着眼睛稚声道:“檀越好——住持与几位师伯师叔前两日已经讲过经了,今日是俗讲和唱戏,就在那边。”
顺着小沙弥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广场正中的高台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最里层是挨挨挤挤的人群,外围停着许多牛车驴车,很多人干脆站在车上翘首张望。
小沙弥年纪幼小稚气未消,根本藏不住脸色神情,一边说话一边频频踮脚望去,显然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奔过去观看。但转头看见青盖马车高大,拉车的骏马健壮,磕磕绊绊说:“檀越如果想要供灯布施做法事,或者喜欢清净、有意供奉香火,需要入寺详谈。”
这孩子词背的不熟,不过积素已经懂了,下意识转头贴近车帘:“郎君……”
裴令之轻声说:“停车。”
马车停住,不待积素伸手相扶,裴令之径直走下马车。
裴令之穿过广场上摩肩接踵的人群,目光隐藏在垂落的帷帽白纱后,静静观察四周。
这些年来,他待在江宁大宅的时日并不多,终年在外游历。
他曾经下榻过富贵无边、锦簇花团的顶级庄园,也住过偏僻山野间埋藏着险恶人心的黑店。
他的见识很多。
这里的见识,不止是指江宁裴氏藏书阁中千万卷世人艳羡的典籍,不止是指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无上富贵,也不止是行经过千万里路、看过千万种人的风霜。
正因为裴令之的见识很多,所以他与那些沉浸在温柔锦绣堆里的世家纨绔不同,与那些冷静到冷酷的标准世家继承人也不同,他明白一个道理:安宁与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奢侈。
城南的惨祸才过去几日,王氏横行乡里已久,而庐江乃至舒县的官吏毫无骨气,面对这等大事竟然毫不作声,这等装聋作哑的本事,在整个南方九州都算是首屈一指。
那么,为什么舒县城中的百姓,还能保持着相对缓和的态度。弘信寺前的人群,此刻仍然能沉浸在这短暂的繁荣安乐里?
周遭人群中,许多穿着灰色僧衣的和尚往来穿梭维护秩序。
“大师。”裴令之身后,不知是谁抓住一名路过的和尚,“我从前不慎误入歧途信了狐姬,昨日听闻圆成住持讲经,真是如雷贯耳当头棒喝。”
和尚合十:“甚好,甚好。”
那人焦急道:“嗨呀,我就知道信妖精没用,大师,请问我能不能面见圆成住持,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求助,我愿为此献上丰厚香火钱。”
和尚说:“身体不适请到城中找郎中,家宅不宁请带领全家上下共同学习仁爱孝悌之道;求财请不要着急,更不要迷信五鬼搬运——我们是做不了这种邪法的;要是求子,先去大殿排队拜拜送子观音,如果心急如焚,进城去找慈幼堂商量抱养。”
那人急了:“哎呀,大师,我家里丢了东西,特别重要!”
和尚说:“金银?珠宝?还是人?”
“哎呀这个不好说!”
和尚说:“那该去衙门报案。”
裴令之眉尖拢起,若有所思。
高台下,一阵紧促的锣鼓声当啷啷敲响,台下众人蓦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裴令之微微侧首,向高台另一侧的方向走去。
他不喜欢身处人流之中,本能便挑拣着人最少的地方行走。然而走了数步,忽然见前方一个摊位前围着许多人,吵嚷之声不绝。
“郎君!郎君!”积素气喘吁吁追上来,“郎君慢点,这里人太多,我回头栓个马,再一转头就找不到人了,可给我吓得……”
话未说完,只见裴令之左手抬起,手背向后,是个噤声的动作。
积素的声音戛然而止。
裴令之轻声:“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
看热闹永远是人的天性,这里其实已经是整座广场上很偏僻的地方了,但争端一起,附近的人立刻全都围过来,将小小摊位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正中,一个老妇人骂道:“佛门重地,你卖这些造业的东西,怕不怕遭报应!”
“我卖这些怎么了,没偷没抢,弘信寺都没赶我,轮得到别人指手画脚?”
摊主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口沫横飞:“我又没摆你家门口,要你管什么闲事,张嘴就咒人,也不怕自己造口业折寿少活几年。”
人群纷纷议论:“这也骂的太难听了!”“哎呦,老太太也是,多管闲事干什么。”“佛寺门口卖毛皮,这也不合适啊。”
还有人格格不入:“我看那些毛皮质量不好,是不是卖不出去了。”
裴令之一按帷帽,转头就问前面的人:“请问,这是怎么了?”
他天生有种奇妙的能力,无论做什么都显得非常自然。宽袍广袖白纱轻飘,飘逸闲雅有若仙人,然而开口询问时丝毫不显突兀,仿佛迫切想要凑热闹的路人。
前面那人正近距离围观吵架,看得津津有味,很乐意和别人分享热闹:“嗨呀,这不是,有人摆摊卖毛皮,佛寺门口卖这些,好说不好听啊!”
他一转头,瞅见裴令之,说话磕巴了一下:“郎……”
郎君二字尚未出口,他注意到裴令之虽然高挑,但帷帽白纱及膝,连忙改口:“女……”
女郎二字尚未说完,瞅见裴令之衣摆,发觉制式不似女子裙裾,赶紧悬崖勒马,倔强地把话说完:“……你看看,我们大早上过来,买包子都不买肉馅的,他卖皮毛——不过那老太太也是,说话忒难听,什么造孽,什么血光,这不是上来就把台阶抽走了?”
只听人群中争吵声越发激烈,看热闹的众人终于沉不住气了,一边连声呼喊弘信寺的和尚过来维持秩序,一边七手八脚地围上去把人隔开,避免战火升级。
混乱中积素定睛看了两眼,只觉那些贩卖的毛皮质地低劣,炮制粗糙,其中几张狼皮狐皮甚至还长得很像假货,不知是拿什么皮毛冒充的。
连积素都看不上,裴令之自然更不会对这些皮毛感兴趣,他稍稍扬眉,似在思忖,忽然转头问:“庐江郡很流行用皮毛吗?”
积素说:“这两年的风尚,不止庐江郡,反正好几个地方都时兴穿戴皮毛,尤其上好的狐皮最贵重——前年族里十二郎去了舅家,回来还带了一箱子狐皮分赠诸房,当时正是盛夏,那些狐皮又不算顶尖,郎君您应该是看了一眼就让人扔进库房了。”
裴令之道:“我怎么不记得还有这种风尚?”
积素左顾右盼,低声说:“这都是十二郎他们那群……”
他把‘纨绔’两个字吞下去:“富贵闲人,才爱这些东西,狐皮都是冬天穿的,夏季皮毛不但贵,而且难弄,价格可不就炒起来了?越是贵,他们越乐意穿戴,其实这东西大夏天也穿不住,最后还是糟蹋了。”
“这其实就是变着法子糟蹋东西,看着彰显身份其实上不得台面。郎君名声在外,见您一次要提前半年递帖邀约,随便拿把蒲扇整个江宁人人仿效,有资格见您的人,也看不上这种风尚,自然不会跟您说起。”
人群中的文斗似乎有演变为武斗的趋势,撕扯叫骂不绝于耳,场中乱成一锅粥。
裴令之立在人群之外,平静凝视着眼前闹剧。
良久,他轻声道:“又是狐狸。”
与此同时,另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分明音调不高,却仿佛紧贴着裴令之耳畔响起,穿越场间无数喧嚣吵嚷,一字字无比清晰,与他的声音完全重叠。
“又是狐狸。”景昭说。
她毫无波澜地听完苏惠的话:“这是烧了狐狸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