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头,后方苏惠保持着沉默,连呼吸声都低不可闻。
唯有他手中那盏灯幽幽亮着,将景昭的影子映在身侧石阶上,以此昭示着他仍在原地。
无声无息间,景昭背起了双手。
下一刻,一声轻响传来。
啪嗒一声,在远处传来的纷乱声中显得很轻,紧接着一串连绵的滚落声、跌撞声没入身侧的山林。
景昭眼前顿时一暗。
顾照霜那名侍从转过头,他的表情一时间不易看清,声音有些着急、有些无辜。
“郎君。”他说,“小人手滑,不慎把灯跌下去了。”
如果只是手滑跌落,灯盏应该沿着石阶滚下去,而不会落入身侧的山林中,且还滚出很远。
很显然,这是故意的。
景昭听见身旁顾照霜极轻地叹了口气,在此之前,另一只手臂已经无声无息插入了他们中间。
是苏惠。
作为一名内卫高层,苏惠从前护卫皇帝时,不知见过多少突如其来的刺杀与暗杀。
茶碗里、香炉中、衣被上。
书案下、房梁上、房门后。
匕首、毒药、冷箭。
飞刀、火油、白绫。
皇太女想要夜入无相山,他并不赞同,只能遵从。
因为在苏惠看来,这座山里没有一处安全。
溪流、巨石和林木,都是潜藏危险的好地方。
泥沙、石块和枝叶,天然便能用来取人性命。
从遇见那辆丹阳顾氏的马车开始,苏惠和景昭一样,没有一刻不在思索。
只是景昭思索对方的来意与谋划,而苏惠在思索如何第一时间护主和杀人。
这一刻,他至少准备了五种方案,在将皇太女推入黑暗的同时挟持顾照霜,同时杀掉最前方那名侍从。
但这酝酿许久的五种方案,所幸并没有能够付诸实施。
因为顾照霜主仆并没有发难,更因为景昭背在身后的那只手轻轻向下一压。
哗啦一阵风声轻响。
“哎呀!”苏惠干巴巴地说,“小人手滑了。”
另一盏灯的光也消失了,如果竭尽目力去认真寻找,或许还能在林木深处望见萤火虫般似有若无的一点光。
场面有些尴尬。
不管怎么看,两人相继手滑,都是很拙劣的托辞。
但与此同时,场面又松快了很多。
那种因旁人在侧,进退两难的尴尬,终于得到了一个台阶。
“该怎么办呢?”
“是啊,该怎么办呢?”
景昭和裴令之同时发出虚情假意的声音。
说完这句话,他们心照不宣,离开石阶,踏入两旁的山林中。分明远处沈氏部曲的火把与声音越来越近,但四人全都仿佛暂时失明,一心寻找丢掉的两盏灯。
或许落在旁人眼里,这样做显得很是虚伪,很是可笑。
但即使有的遮羞布再虚伪、再可笑,也不能轻易揭下。盖着这层布尚可粉饰太平,揭开却等于将矛盾完全暴露在这片黑暗的山林里,再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他们走向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出数步,苏惠回头仔细观察四周,然后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亮。
景昭正在抖自己的衣摆。
她宽袍大袖,仪态风流。这身装扮本是为了佐证苏氏女郎的身份,行走在山道石阶上衣袂翩然,煞是好看。
就算被巡逻的部曲当场抓获,也必然慑服于她的风姿装扮,不敢冒犯,而要恭恭敬敬请能做主的人前来接待。
但离开山道石阶,一脚踏入林间潮湿的地面,泥土夹杂着复杂的气息同时扑来,并不如文人墨客想象的那样清新动人,反而有种窒闷浑浊的味道。
蚊虫嗡鸣,幸好上山之前,二人都佩戴了驱虫蛇的香囊,香囊是由穆嫔亲手择选药材调制,效果极好。
景昭压紧帷帽纱帘,苏惠则抽出一块布护住头脸。
饶是如此,景昭靴底也沾满了潮湿的泥沙土块。
前几日刚下过雨,林间泥土潮湿,景昭只觉得靴子发沉。
她停下扎紧袖口衣摆,跺掉靴底泥块,扯掉勾在衣袍上的枝叶苍耳以及许多不能细想手感奇怪的东西,低声道:“你猜,他们在找什么?”
苏惠目光警惕敏锐,四下环顾:“或许是王七的尸体。”
“你也觉得王七死了?”
苏惠低声说:“小人于破案一道所知不多,杀人经验倒很丰富,说不出什么切实的证据,但直觉如此——人来了!”
火光与人声渐近,搜寻的沈氏部曲们分布在山道石阶附近两侧的山林中,呈扇形逐步向下推近。
搜查太过无聊,黑夜又滋生恐惧。
这些部曲们一边搜查,一边三三两两低声闲谈:“这边偏僻,没啥好找的,还不如早点散了回去喝花酒。”
“老刘你失心疯了,要命的花酒也敢喝?”
“你胡说什么,这里的女人我当然不敢沾惹,我说回城!”
“可不是?犯不着,犯忌讳。”
“嗐,城里妓坊多了去了,兄弟们没必要,又犯忌讳又瘆人的。”
紧接着哄笑声三三两两响起,有人说了几句荤话,紧接着便听见笑骂:“谁有你裤腰带那么松,女鬼也敢碰!”
‘女鬼’二字一出,林间忽然一静。
或许是因为突如其来一阵冰冷湿黏的夜风,或许是远处山峦的轮廓与伸展的枝叶太过狰狞诡异,部曲们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像是被一只名为恐惧的塞子堵回了喉咙。
良久,不知是谁干笑了声:“呸呸呸,都别说了,赶紧搜完山回去复命是正经。”
“是啊是啊,大半夜怪吓人的。”
这群部曲搜得偷工减料,可能是因为恐惧,根本不敢离山道太远、走得太深。
“要我说,咱们人是不少,可这山太大,搜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说起来何必搜山呢,平时山道入口都有人守着,这一调动搜山,反而把原本的巡逻全打乱了。”
“有什么办法,这是主子开了金口吩咐,你敢跟主子说‘我觉得不用搜山,让兄弟们都回去洗洗睡吧’?”
“行了行了!”一名头领模样的人斥道,“胆子大了是不是?主子都敢议论了,没规矩。”
另一名部曲涎着脸笑道:“队长,我们两眼一抹黑,搜也不知道搜啥啊,光吩咐一句搜查异样,这大半夜的什么算个异样,你跟咱们说一下。”
“就是,队长,跟我们说说——哎,这个人没见过,你是谁?”
队长呵斥道:“别问了,你们不知道是好事,知道才麻烦。这是小金,你们不认识。”
“新来的?”众人纷纷看向队伍中那个陌生沉默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站在队长身边,面容很是平凡,一直非常安静。
他太过安静,以至于直到此刻,部曲们才发觉队伍中多了个陌生人。
“别闹了别闹了。”队长板起脸,阻止众人对小金的好奇探究,“搜完了吗?都给我安分点!”
看见队长发火,众人终于不敢造次,一路吵吵嚷嚷,继续向下搜去。
那名叫小金的年轻人偏过头,对队长低声说了句话,只见队长爽快地挥了挥手,神情中甚至带着几分忌惮敬畏:“去吧,好了赶紧追上。”
小金一头扎进林间。
他走出很远才停,停下之后并没有立刻动作,反而站定朝远处张望。
等确定搜山的部曲一路远去,火光渐行渐远,他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哨子,用力吹响。
哨音并不尖锐,更似某种鸟叫,声音不高却极富穿透力,随着夜风幽幽飘荡,散往远处林间。
就在小金东张西望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背后大树上,一双手从枝叶间悄无声息探了出来。
下一秒哨声骤起,那双手又无声无息缩了回去。
悠长婉转、余音不绝的鸟鸣声,萦绕在这片林间。
小金站在原地,紧张不已,左顾右盼。
终于,两个身影如鬼魅般从夜色里走来,穿过那条空荡荡的山道石阶,行走时带起片片枝杈藤蔓,发出簌簌的响声。
随着时间流逝,山林间的雾气终于渐渐淡薄。又一阵夜风吹来,短暂驱散了眼前朦胧的薄雾。
天边那轮时隐时现的弯月,终于抓住机会,将皎洁的月光投落向大地,映在那二人身上,映出帷帽轻飘的白纱,与积素年轻轻快的脸。
正逢小金转过头来,先是本能地一惊,旋即辨认出积素面容,急急迎过去,喜悦道:“您来了,这位是?”
积素显然没有介绍的意思:“你不用管,你怎么有机会到这里来?”
小金说:“沈氏答应搜山,但人手不够,王四爷也担心沈氏搜山不细致,或是从中隐瞒,所以把城中部曲分了些过来协助沈氏搜山。”
王四爷就是王珗。
积素恍然:“怪不得。”
他单刀直入:“为什么要搜山,据说王家在山上发现了东西,是真是假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小金身后那棵大树掩映的枝叶里,有两双眼睛无声对望,交换目光。
小金浑然不知,只紧张咽了口唾沫:“是真的。”
他提心吊胆望了一眼四周,仿佛担心山林深处会跳出一头青面獠牙的妖鬼:“是……是一把手指头,人的手指头,上面还戴着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