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村”的木牌歪斜地插在土坡上,字迹被风雨磨得模糊,倒像是“善人村”。
花娘咬了咬唇,脸泛红,嘴硬:“不怕。”
“少侠是路过?”田埂边直起个戴草帽的老汉,裤脚卷到膝盖,腿肚子上有道陈年刀疤。他笑眯眯地递来一竹筒凉茶,袖口沾着几点暗红,像是朱砂。
阿玄接过竹筒,余光瞥见老汉腰间别着的烟杆——铜锅上刻着工部军械库的鹰隼纹。他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甘甜中带一丝铁锈味:“老丈,村里可有借宿的地方?”
“巧了!”老汉一拍大腿,“村东王寡妇家刚空出间厢房,被褥都是新晒的。”
王寡妇家的灶台飘出炖鸡香。
“多吃些,瞧这姑娘瘦的。”妇人舀了勺鸡汤放进花娘碗里,腕上银镯叮当作响。花娘低头喝汤时,瞥见灶台角落堆着几捆破烂的书,不过封皮上的字她不认识。
阿玄夹起一块鸡肉,顿了下。
他笑着岔开话题:“大娘这手艺,倒像京城醉仙楼的做法。”
王寡妇手一抖,汤勺磕在锅沿:“少侠说笑了,乡下粗食哪比得上京城……”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孩童嬉闹声。
三个总角小儿举着风车跑过院门,最大的那个脖颈系着红绳,绳结上拴着枚残缺的玉珏。
花娘呼吸一滞——那玉珏的纹路,竟与三年前她在青楼见过的某个恩客随身玉佩一模一样。
这会儿,花娘也有点紧张起来了。
晚上。
似乎感受到阿玄的不一样。
王寡妇格外和善。
王寡妇抱来新絮的棉被,熏过艾草的香气掩不住淡淡霉味。
“委屈二位挤一挤,”妇人歉然笑着退出房,“西屋漏雨,实在住不得人。”
花娘盯着唯一的那床锦被,指尖无意识绞着衣带。
阿玄却已利落地铺开地铺:“你睡床。”
烛火将他身影拉长在土墙上,随雨声摇晃成孤独的山峦。
三更时惊雷炸响,花娘从噩梦中惊醒,发现锦被不知何时盖在了地铺上。阿玄和衣而卧的背影近在咫尺,脊背宽阔有力。
“冷么?”他突然出声,吓得花娘扯歪了帐幔。
青瓷枕骨碌碌滚到床底,阿玄俯身去捡,再抬头时手里多了枚铜钱:“前朝通宝?这花纹倒是特别。”
花娘凑近细看,钱币边缘的云纹里,藏着个针尖大的“魏”字。
阿玄捂住花娘的眼睛:“睡吧。”
渐渐的,花娘真的也睡过去了。
这恶人村虽然叫恶人村。
但是既不偏僻,也不荒凉,反而像是蛮繁华的小集市,什么都有。
而人倒也不像恶人,就是个平常人。
“我们这里,都是普通人。”老村长说。
翌日廊下对弈,黑子敲在楸木棋盘上清响如玉。
“少侠这棋路,倒完全不像没碰过棋。”老村长捻着白须,又下一子。
花娘捧着新沏的野菊茶过来,见阿玄指尖黑子落在他手指中,格外剔透。
阿玄捏着枚鹅卵石磨成的黑子,看老村长颤巍巍从陶罐里摸出白子。
“少侠可知这棋盘来历?”老村长落子天元,枯指划过木纹,“取的是村头雷击木,刻线用的洛河淤泥混朱砂。”
阿玄指尖黑子悬在"三三"位,忽地转向西南星位:“好木料。只是雷击木阴气重,该配桃木镇邪。”
棋枰微震,花娘端来的野菊茶泛起涟漪。
她瞥见村长袖口沾着几点靛蓝。
“老丈这白子烧制得妙,”阿玄弯腰拾起半片残棋,“胎土掺了西域白垩,可是潼关外的工艺?”
村长白眉一跳,茶碗在粗粝的棋盘上磨出轻响:“年轻时走商攒的玩意儿,让少侠见笑了。”
“听说贵村擅种火麻?”阿玄突然转了话头,黑子重重叩在"七四"路,“可这土里混着硫磺味,倒像北疆炼硝的荒地。”
老村长白子迟迟不落,棋枰上的裂痕正将黑子连成北斗状。
花娘站在一边,越听越是对阿玄的认识越深。
阿选单纯,善良,勇敢,武功高。
而且从来不是无知之辈。
他连这些都知道。
花娘甚至能通过想象,想象出阿玄被困在山上,却一遍又一遍读哪些深奥的书籍游记的样子。
槐叶簌簌作响,老村长放了棋子,很是隐晦地说:“少侠见多识广,不像我和村里人。”
聪明人大多都命不长。
村长走了。
老村长拄着桃木杖往祠堂走时,鞋底沾着的硫磺粉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金线。檐角铜铃无风自动,三长两短的声响惊起竹林里的灰雀——那雀鸟扑棱翅膀的方向,正对着阿玄借宿的厢房。
“姑娘尝尝新蒸的槐花糕。”王寡妇端着漆盘进来,指甲盖上的蔻丹比昨日艳三分。
花娘单独面对王寡妇的时候,还是有些怕的。
她笑了下,小声道:“多谢,放在这儿吧,我一会儿和阿玄一起吃。”
王寡妇盯了她许久,没有多说,把东西放下了。
花娘盯着桂花糕思考。
这个时候阿玄回来了,他一进来,就发现了桂花糕。
“奇怪,王寡妇怎么给了你这个?”阿玄说。
白天的时候,他到处乱窜,跑遍了整个村子,只在村长家的门口看到一棵桂花树。
“那棵树村长很宝贝,听说不轻易让人去碰的。”
阿玄坐下,撑着下巴和花娘说。
“啊这。”花娘也不知道。
“算了。”阿玄正要去拿桂花糕,却被花娘挡住。
花娘满脸小心地拦住阿玄的手,取出她藏在身上的一根银簪。
她将簪子轻轻刺入桂花糕,再抽出来时,簪尖已然变得漆黑。
花娘和阿玄面面相觑。
“看来,村长已经忍不住要对我们动手了啊。”阿玄感慨道。
花娘也打了个寒颤。
“这可怎么办?”
他们有一个村子的人。
而他们只有两个人。
“这……”阿玄也一时想不出好办法。
“等我给师父送个信吧。”阿玄想了好久,最后还是说。
花娘没办法,也只能点头。
阿玄提笔蘸墨,在信纸上细细写下近日的发现。
只不过将花娘的痕迹细细隐瞒了下来。
末了,他笔锋一顿,写道:“弟子怀疑此事与魏王有关。”
信送出后不久,时间还早。
阿玄便与花娘如一丝也没发现的模样,与平时一样玩玩乐乐。
王寡妇发现他们都没动过的桂花糕。
“啊呀,我桂花过敏。”阿玄状似不小心地说道:“所以我们两个都没办法享用王婶子你的好意了。”
王寡妇觉得有些不对,但看了看阿玄的刀,也没法发作。
不久,师父的回信便到了。
信中字迹苍劲有力,却透着几分谨慎:“阿玄,此事非同小可,切莫打草惊蛇。魏王势力庞大,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你需小心行事,暗中查探,不可轻举妄动。若遇危急,可去寻为师的老友——青云观的李道长,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既然师父这么说,阿玄只能动身。
在动身的前一夜,阿玄将花娘带出恶人村,将她藏身于一户普通善良的人家。
“你待在这里等我。”阿玄的眼睛亮晶晶的,怀揣着喜欢。
“青云观离这里有些远,我去请李道长。你要记得保护好自己。”
花娘点点头,拉着阿玄的袖子。
两个人蜜里调油的日子还没过多久,就又出现了这小小的离别。
“别怕,我很快就回来。”阿玄如此承诺道。
第124章 叛乱
阿玄踩着寅时的露水叩响青云观门环时,李道长正在练拳。
乍一看到阿玄,他还有些震惊:“玄侄,你怎来了。”
“来来来,给你,新做出来的桂花糕。”李道长收腿,给了阿玄一碟子糕点。
李道长与阿玄的师父是世交,不过二人所为道不同。
一个修道,寻求大道至简。
一个修剑,寻求天下大公。
李道长小时候还抱过阿玄,也曾摸过阿玄的脑袋。
对世交这个得意徒弟,倒是很有些耳闻。
阿玄心里着急,连忙推辞,并朝着李道长行礼,寒暄了几句。
他惦记着花娘,长话短说,把自己的猜忌与李道长说了。
“咳咳……你说魏王有问题?"李道长本来正在一边听一边啃桂花糕。
听到这句,立马咳咳了两声,眯起眼睛,像只打盹的老猫突然被惊醒。
他抖了抖拂尘,银丝尾梢扫过阿玄的肩头,"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师父一样,专挑大事儿管。”
“这不好办呐。”李道长斜眼看阿玄:“先不说是不是真的,就是真的也得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