噙梦大概是太心急了,所以连这一点也还瞧不出,我道:“只有公主死了,尚国的人才真正没有了指望,而只能仰赖冥辛一个了。”噙梦立刻恍然道:“公主的诏书是在会盟之日前颁的,如此一来,臣民也更易接受禅让了,冥辛这部棋布得真贼。可究竟是什么缘故,会让圣上答应如此不利的条件?”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如今圣上业已仙逝,我更无处寻解。不过我当然不能显得太懵,再添噙梦的忧虑,我道:“似乎是圣上让冥辛来治病,恐怕就是因此罢。”这是冥辛说的,我自然是不信的,公主的身体一直由我大姑照看,何须外人代劳?眼下却也只能这么说。
“治病?”噙梦张了张眼,神色倏然飘忽起来,片刻郑重道,“白大人,公主殿下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虽微微诧异噙梦怎地突然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但也暗舒一口气,事情总算不至演变成公主府旧人夜闯皇宫刺杀新帝的地步。我笑道:“那么你还留在公主府喽?”
噙梦也笑:“公主殿下吩咐过,让我管好这,只要殿下还在,我就一刻也不会辱没使命。不过么,公主府如今也没什么人了,事就更少,管事管事,只管空事。哎,也好,我就当公主许我一个大假好啰。”
“人少也好,幽静,我好久没逛过公主府的园子了,今日一起罢?”
“走。”
于是两人就来了后园。
在那里我看到一块假山,形状很妙,来过数次,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不禁笑道:“怎么这里还有一匹短腿马,我今日才看出来。”
噙梦道:“哦,那一个还是殿下亲自凿的呢,原来你不知道?我还问过怎么弄个矮墩墩的,殿下说你喜欢。”
我怔了怔,忆起久远前的细碎往事,恍惚道:“是的,我喜欢。”
噙梦道:“大夏天里凿了十来天呢,石头都被汗浸得又深了个色。殿下对你真不必说。”噙梦顿了顿,又道:“所以那时你执意要救冥辛,我实在不懂,现在也不懂!你怎么能这样!”噙梦说起此事,依然愤懑无比,朝我怒瞪了一眼。
我无言以对,心中百转千回,末了道:“公主对人总是那么好。”噙梦疑惑地看向我,我接着道:“连你当年又破又脏,还骂骂咧咧,谁见谁嫌的样子,她也收留你。你也确实一心为她。而我,我就……”
“你越说越让我糊涂了,”噙梦道,“你拿我比,这如何一样?殿下对我的是恩情,我自然要报恩,可殿下对你,却一直是喜欢,你难道不明白?”
我心头发苦,惨淡一笑道:“无论如何,是我对不住她。”
那日回来后,我便想念起那匹石马,不过不是公主府后园的那只,而是儿时骑过,在皇宫公主殿中的那一只。
之前我曾说,公主并未在公主殿中住过,这虽不错,但玩却是来玩过不少回的。毕竟六岁前,公主除了皇宫与宫外的几座皇室宅邸,是不被准许出宫玩的,场地有限,公主殿自然就成了一处常玩之所了。
但其实公主府没什么好玩,花是名花,树是古树,瓦也是一片片琉璃珍瓦,或许长大了能领略宫室点滴之处的考究,但对于不满五岁的孩童而言,公主殿惟一可算有趣的只有雪轻池边的那片假山了。
我们是偶然发现那片假山中有两座巨石,长得极像两匹马。
那时公主才刚刚学骑术,虽能跑上一段,但到底还不大擅长,在马上坐久了还有些怕。我就更不必说了,坐上去寸步难行,那一条马栓甭想让它解开。
所以在看到那两匹石马时,我俩顿时眼前一亮,速速跑上前,细细端详,越看越觉得像,摸了几遍后,决定爬上去骑一骑。小时候么,握支笔都能想象成手持一柄绝世宝剑,唰唰在空中一阵乱戳,就以为耍了套失传剑谱。骑上那两匹胜似骏马的石马,自然更觉得即刻就要驰骋于星辰浩瀚之间了。
我俩还十分贴心地替石马点上一对乌溜溜的眼,画上几道骢毛,甚至天寒了,还替套上围脖,总之,这两匹石马被我们关照得很细致。但就是一点,这巨石块头太大太高,我每次往上爬都略感吃力,骑在上面也还有些胆怯,久而久之,我便只站在石马边上,虚喊一声“驾”“吁”的,让公主看了好笑。
我便道:“怎么不见有短腿马呢,我也不求它快,只要坐上去不怕就好了嘛。”
公主笑说:“好像以前是有的,别的地方也还有罢。”
然而过去了快二十年,我才终于在公主府看到了一匹短腿马。
我想去看看那两匹马,是否还那样高,那样大?
伴着明月,我走在那条许久不曾再走过,但眼下愈来愈熟悉的宫道,心愈发沉静了。清风微起,吹皱心间一池幽暗的蓝水:她喜欢与否,一点也不重要了,反正我知道,我会一直倾慕着她。
到了公主殿前,我从墙上不起眼的角落抽出一块砖来,果然还放着一串钥匙,我取出开了门走进,公主殿仍是清静无人迹,地上郁郁的皆是树影。宫中的规矩,若是无人住的宫室,不设人看顾,只消每半月打扫一回即可。所以公主殿从来冷清,惟有花树长得繁盛。
我穿过林道,去向雪轻池。走了一会,袭来的夜风愈来愈挟着一丝水气,近了。
忽然,我隐约听到一阵人语,大为震惊,我悄悄上前几步,那声音更清。
“……你为何总坐在池边?……别,别躲开,我,我只是想替你挡风,从池中吹来的,湿气太重了。”
我更愕然,这听着似乎是冥辛的声音。她怎么会来这儿?莫非那日没带她来,她贼心不死,亲自摸过来了?另一个难道是六娘?这么晚了,她们竟跑来公主殿相会,我一时气结。
“你今日觉得怎么样?”没有回音。许久,那人叹了声,“你还是不肯多说吗?”
我愈发疑惑,这二人私下竟是这样相处的吗?冥辛有些微妙得低声下气,六娘倒仍是闷葫芦一只不声不响。
“你是不是在恨我?”那声音又道,“可那又不是我做的,你不能怪在我头上,不然我……会难受。她让你那么累,死了才好,你以后就不用替她辛苦了……你说句话罢……”
“你不愿开口,那这些以后再慢慢谈……说些正事罢。我想在几个要紧的官职上设一个学室,官员上任前先在学室受训一段日子,一来助她之后更好适应,二来也可测测她本事,如果资质不好,就不必授官了。从前尚国选人看重德行,我想改一改,更重能为。你或许知道罢,在婺国都是以军功计的,虽然粗暴了些,但也有些道理,起码务实。以后战事少了,军功不好挣,但选人看实力这一点不能变。学室就是第一步,你以为呢?”
良久,当我仍皱着眉不解她二人讲婺国事何必用个“或许知道罢”,便听一阵清声在朗朗明月下响起,“智盈天下,泽及其君。”
那个声音虽远而轻,我却如遭重击,从天灵盖劈到足底,全身一串霹雳乱鸣,然后又倏地归于死寂,我慢慢回过神……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那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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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智盈天下,泽及其君。——《慎子》
第八十一章
狂喜之后我就要飞奔冲去,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开怀爽朗的笑声。
“哈哈,这话我前天刚看过。只是那位男相似乎既不智,也不忠,只一人却也足够祸国殃民。”
“他当然是忠的,但忠的不是某一人,而始终只向坐在最高处的那一个献他的一片忠心。”
冥辛笑道:“也只有谈这些事,你才愿意多和我说上两句。”
公主不答,一时又陷入了寂静。
我这会儿稍冷静了,滋长的理智如地上横蹿而出的藤枝,紧缚住我双脚,令我贸然不敢上前。我太清楚了,这会儿手无寸铁,咿呀呀喊着冲过去啥用没有。而且似乎,在此月夜清池边,那二人处得还算心平气和,我也就略放下心。我向石林后藏了藏,叠石掩映,重影遮盖,极为隐蔽,不过我仍是看不到她们身影。
忽然一个淡漠的声音道:“还需多久?”是公主主动道。
刚说罢就炸开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碎裂,激得我一颤,紧接着又是一声暴喝:“你就这么急吗?!”
又坠入新的一段静默。当夜空中骤起的叠叠波纹又重被月色抚平——
“刚刚我太大声……碎石没有打到你罢?”冥辛低语道。
然而并未有回应。
“没有多少天了,你不用急。”少顷,冥辛又道:“你好了之后,是不是会离开这?……我有些后悔了,当初不该说你死了,那样起码有些东西能将你留住。不过你也早厌烦了罢……你真的要走吗?”
听到这,我真有些糊涂了,难道冥辛并未囚着公主,是公主自愿待在这儿?
“其实尚国还有很多事未做,你不怕我搞砸了?你留下来,我好常常过来问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