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瑀看出他的纠结,默默扫了一眼西院管事。
西院管事跟只鹌鹑一般,埋头低语承认:“二公子,她、她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一句假话。”
“你看过遗诏和绝笔信了?”韩裴陡然厉声询问,吓得西院管事险些蹦起三丈高。
“没没没没没有!”
邓画适时出来打圆场:“韩相何苦为难一个下人,再说了,这等机密本宫怎会泄露?你不是想看吗?来,让你看。”
随后,韩琰只见一个甲胄加身、外系黑袍的将士从刚才西院管事出来的方向,缓缓出现并靠近,他腰上佩戴的是开过刃、饮过血的战剑,魁梧高大,一看身手就不凡,韩裴一介文官,岂是他的对手。
这人是精锐甲士的队长,接过李瑀手中的画轴,徐徐展开,上面的字迹清晰暴露在韩裴眼前。
李瑀对他说:“有时候,本宫都替你不值。”
吾儿韩琰:
被你囚禁多日,为父已然心灰意冷,悔恨至极。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懦弱,时至今日,即使知道你利用为父的关系,哄骗地方官员,通敌北匈,还是不愿向皇帝揭发你。
按理说,你是皇家的孩子,理应由皇家长辈处置你的过错,可……可为父不忍啊,毕竟养育你十余载,用心用力,对于你的学业,从不敢怠慢。
为父自诩宽厚爱民,忠君为国,可你怎么能去通敌啊!怎么能去通敌!
为父对你……真的太失望了。可……亦舍不得你深陷危险,忍受囹圄之苦,重刑之痛。
吾儿啊,停手吧,停手吧,此刻收手,为父会为你收拾一切烂摊子,齐剑霜会去打仗,北匈不会踏出北疆,皇帝只会认为这是北匈不自量力的一意孤行。
这些话,为父一辈子也说不出口,只能写给你读。
为父便这般坐着,坐在吾儿少时用工的书桌前,等你回来
第87章
永熙帝毫无商量余地的回绝, 如同原青县的催命符,虽未传到云枕松耳中,但其含义, 已由骤然开始的猛烈攻城, 无比清晰地传达而至。
“陛下有旨!先登城头者, 赏千金,官升三级!”
话音刚落, 战鼓愈敲愈响,更多的云梯如同闻见血腥的猛兽, 从军阵中蜂拥而出,疯狂地搭上女墙。
“放箭!”
周巳的声音早已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身姿笔挺, 冷硬地站在弓箭手身后, 眼神凌冽地盯着全局战况。
箭矢的密度遽然增加,试图压制攀爬之势,城墙下方的卫兵极力缩紧身子,寻找着盾牌和云梯的掩护,可仍不断有人中箭, 手一松, 便从高空坠落, 在城墙根下砸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然而,防守并未进行太久, 城下,永熙帝神情冷漠,手一扬,早已准备就绪的精锐弓手立刻上前,在盾牌的保护下, 齐齐仰起手中强弓硬弩。
卫兵不追求精准射杀,而是覆盖性的仰射压制!
“嗡——”
一片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响起,黑色的箭矢如同逆飞的蝗虫过境,划出冷硬的弧度,从锯齿状的女墙间射入。
周巳瞳孔一缩,厉声嘶吼:“举盾!避箭!”
蓄势待发的盾兵一个对一个地薅回弓手,他们反应虽快,但盾的防御性太弱,带有强大冲击力的利箭直接穿透木盾,将后面的守军连人带盾地钉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眨眼间,城墙外围无人抗御,周巳在混乱中,连忙一把拽回四五个人,拼命往城楼里躲避。
就在这时,云枕松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远处的韩琰顿时挑了挑眉。
一众城中青壮紧随其后,随即捡起尚可使用的盾牌,配合着自己的铁皮铁锅,架起一排坚实的护盾。
“能挺一阵是一阵,快!”云枕松迅速侧身,让出位置,回头吼道,“泼——”
只见盾墙缝隙之间,一个个矫捷敏锐的身影钻出,以苏瑛为首的沅兵,藏匿好城中百姓后,迅速赶往城门。
他们两人一组,抬着沉重的大铁锅,里面是翻滚沸腾、冒着刺鼻青烟的热油!
“让让!”
女兵们嘶吼着,架盾的汉子迅速偏开头,让出更大的空隙。
她们一起发喊,用尽全身力气,将滚烫的油汁朝着正下方即将抓到垛口的士兵兜头泼下!
“啊啊啊啊!!!”
惨嚎瞬间爆发!滚烫的热油无情地淋在毫无防护的卫兵头上、脸上、手上,皮肤瞬间气泡、溃烂,成串成串地从云梯上摔落,甚至撞翻后面攀爬的士兵,一连滚落。
趁着这个时间,云枕松同周巳指挥众人抬走伤员,县兵迅速调整状态,火速顶替青壮男子的位置。
“来!给我吧!”
“你快挺不住了!给我们!”
云枕松急声回身问道:“还有多少油?!”
仓大使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上写满绝望:“县令!没了!最后一锅全泼下去了!”
云枕松的心猛地沉下去,仿佛坠入无底冰窖。
他猛然回头看弓手,惊觉箭筒里的箭也所剩无几。
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眨眼间便熄灭了……
*
水,淹没了脖颈,呛进口鼻,肺里的空气逐渐被压缩、再压缩。
好累。真的好累。
累到根本抬不起胳膊,不想动,与其无谓反抗,不如溺亡在此。
只要不去挣扎,就没有痛苦可言,被水包裹着,渐渐从窒息中找到了快感。
但是……有事情还没做完。
有个人还等着在等自己。
这个念头似微风般吹入,瞬间变为掀起波涛的狂风,搅得心神不安,求生欲望再次腾腾升起。
“呼——!”
齐剑霜突然清醒过来!睁开眼,是一片虚的,待视线缓缓聚焦,看清眼前光景,他才彻底脱离濒死的噩梦。
开口第一句,喉咙干涩生疼:“在哪?人呢?”
在齐剑霜未醒之前,冲子早已将一套话术苦练多日,为的就是让将军醒来后,第一时间放松。
“回将军,马上到瀚城,同守军汇合后立即前往原青县,支援云大人。”
马车晃晃悠悠,颠得齐剑霜伤口反复撕扯。
就在他沉默的几秒时间里,军医钻了进来,大喜过望:“将军!你真的醒了!要……”
“加快速度。”齐剑霜沉声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什、什么?”
“程绥!”齐剑霜厉声短促喊道。
“属下在!”外头突然紧急应下,下一秒,程绥看见主帅的马车车帘被将军大手一掀,露出马车内全部光景。
齐剑霜眉眼阴沉,眼球上布满红血丝,唇色苍白,脸上的病气挥之不去。
他竭力控制后,仅咳了两声,开口吩咐,不容反驳;“加快行军速度。派人提前告诉瀚城,我军不停,直奔原青县,叫瀚王连同守军跟在后面。”
程绥不敢迟疑,连忙应下,跑去落实。
大家嘴上不说,但在心里着实替将军捏了把汗。
得是多着急,才会不管不顾地在超出平时行军速度的基础上再加速,他的身体,真的能吃得消吗?
主帅的马车内部空间很大,能足足放下一张卧榻,眼下齐剑霜躺在床上,缄默地听军官对自己身体状况的阐述,整个听下来,就一个字,“惨”。
他要是块木头,那得是被一窝蛀虫啃得七零八碎的木块。
军官说完,齐剑霜掀开了被子,准备起身,用眼神压制住了刚想阻止的军官,然后,言简意赅地下达命令:“更衣。”
“玄甲。”
“剑。”
待他穿戴整齐,从一个病秧子蜕变成了一个铁骨铮铮的大将军,他倚靠在木柱上,沉默着,闭目养神。
程绥很识相,时不时地就来通报一下还需多少时辰到达,齐剑霜每每都回一个“嗯”,以示自己听到了。
几次下来,程绥心里开始犯嘀咕,这态度是想听还是不想听啊,平时这时候,他都会找邓画为自己解答一下,现在邓画不在,他只好去找贴身侍奉的冲子了。
冲子挠了挠头,愁眉苦脸地回道:“小的也不清楚啊,不过,军医问将军什么,将军都不回答,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程绥一拍脑袋,他恍然大悟。
对啊,得不到将军的回话是常事,而且,此前“嗯”这类无关紧要的回答,将军更是能省则省,这会儿还能腾出精力和力气回复自己,那就是在乎的意思啊。
“将军,驻兵和瀚王与我军汇合了。”
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将军,瀚王正带着几名亲兵往这儿赶呢。”
依旧是沉默。
“将军,日落前我们就能抵达原青县了,您这身体还没好,要不属下来打头阵吧。”
车帘忽然被掀开,齐剑霜睁开了眼睛,薄唇轻启:“我来。”
“可……”
“滚。”齐剑霜睨了程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