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剑霜能猜到,邓画得是排除万难、反驳了多少人,才让昏死的自己坐上第一批前往原青县的马车。
那“多少人”里,肯定有程绥这厮。
程绥一噎,意识到自己管了不该也无权管的事,尊尊敬敬回道:“是。”
瀚王上了他的马车,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瞥见一地血布的时候,吓了第二跳。
“你这是受了多重的伤啊?!”李延不由震惊。
齐剑霜淡淡道:“往后慢慢养,无碍。”
李延揶揄道:“枕松见了不得心疼死,你啊,快点想好说辞吧。”
李延在得知齐剑霜大胜北匈的时候,高兴到拍手夸赞,对齐剑霜不仅多了敬佩,还有感激。
在看见他遍体鳞伤的时候,更是内疚不已。
李延见齐剑霜眉头微微紧锁,像是在想什么重要的事,他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你辛苦了,以后想要什么,尽管提!只要本王能办到!”
“教我吧。”齐剑霜突然冒出一句。
李延愣了愣:“什么?”
“教我一套不让晚溪心疼生气的说辞。”齐剑霜神情认真,真诚发问,与刚才那个“莫挨老子”的态度大相径庭。
“……”李延嘴角一抽,猛提了一口气,在齐剑霜期待的目光下,诚实回答,“这我不会……但我有耍无赖哄人的法子,你需要不?”
这下,换齐剑霜语塞了。
*
“杀上去!他们撑不住了!”
城墙已不复往日模样,垛口破碎成渣,女墙上遍布刀劈斧凿的痕迹。
县里的箭矢早已告罄,弓箭手们的手指血肉模糊,徒劳地想用木弓砸掉下方源源不断的士兵。
周巳拄着缺口累累的长剑,靠在一块还算结实的砖瓦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肋下剧痛,他的视线因为疲惫和失血而模糊,仅短暂地喘息两次,便想再挺身站直。
云枕松亦是狼狈不堪,官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穿的盔甲也有许多凹陷,鬓发被汗打湿,嘴唇干涩,脸上尽是污渍。
原青县已经走投无路。
而韩琰,还有数万士兵未上场,箭羽、火铳、战马都是充足的。
他已然被逼到了绝境,城门,守不住了。
第88章
第一个人咆哮着翻过垛口, 紧随其后的是第二个,第三个……
如同堤坝被撕开了第一道口子,黑色的洪水顷刻间汹涌而入!
“主子!你快走!”周巳见状, 猛地将云枕松推到砖梯处, “羽生带主子走!”
云枕松知道耗费周巳精力无意义, 拎起剑,拽上羽生就往城楼下面冲!
县兵左右护着他, 云枕松跌跌撞撞跑下去,耳边除了呼啸声, 更传来了惨烈的尖叫和兵刃撞击声。
周巳带人同卫军交手,红着眼扑过去, 县兵用身体、牙齿、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拼尽全力试图将他们干下去, 可效果甚微,卫兵依旧有人搭上了开城门的绞盘。
周巳猛地一僵,低头看向透体而出的矛尖,眼中闪过一丝自恨,他反手一刀劈断矛杆, 用尽最后的力气捅穿敌人的胸膛, 将人掀翻, 坠下城楼。
“撤!快跑!”周巳凌厉地扫视全局,城门也被打开一道缝隙, 即使不再转动绞盘,城外的敌军也会有办法彻底打开。现在能做的,就是减少伤亡,活着的人越多,他们能抵抗的时间越长。
城楼内的县兵, 一边向楼下撤退,一边疯狂斩杀涌上的卫军。
“周巳!回来!”云枕松骑着马,远处扯着嗓子喊回要誓死一搏的周巳,“下城去县衙!还能守!”
羽生声音里带了哭腔,大喊道:“周巳快下来!你不许死!”
时间仿佛暂停了,眼前的硝烟停滞在半空,每个人脸上凝固着或狰狞或痛苦的表情,周巳能清晰看到血珠溅出的轨迹。
“……走!”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任由属下拖着,踉跄着冲下硝烟弥漫、喊杀四起的城楼。
在他身后,城头已完全被韩琰的人占领,韩琰不得不承认,原青县是他一路攻来,最难攻下的城。
城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卫军,疯狂涌入大敞的城门,瞬间挤满了原青县的主街。
然后,预想中四散逃亡的百姓并未出现。街道,空无一人,如死一般的沉寂。
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让冲在最前面的士兵们放慢了脚步,警惕地打量着空荡荡的街巷。
永熙帝被士兵们重重保护在中间,半晌,无恙挤到他身边,压声道:“陛下,屋里一个人没有,估计都藏起来了。”
永熙帝沉吟片刻,淡淡道:“朕不杀我大宣子民,找到云枕松,杀他一人就好。”
县衙那并不高大的院墙,此刻却成了原青县最后的壁垒,从前百姓是进不去衙门的,离这里最近的时刻,也不过是来击鼓鸣冤,眼下,全县几万人,全部挤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有人。
甚至云枕松还将府上墙壁凿穿,和县衙连接,只为让百姓再多活一阵。
大门内侧,云枕松后背紧贴门板,一道鲜血从额角滑落,他剧烈地喘息,紧闭双眼,竭力压下眸中的悲怆和绝望。
永熙帝正襟危坐,姿态矜贵地骑着马,喊出的话铿锵有力:“云枕松,你不一直是一位爱民的好官吗?如今因为你,死了这么多战士,你心里想的又是什么?云枕松,县里的一草一木、一老一少,朕不会碰,他们都是朕的子民,脚下的土地也是朕的国土,若没有你苦苦挣扎,根本不会死人!现在,朕只要你的人头,用你的命,换全县平安,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云枕松缓缓睁开了眼,随之而来的是百姓们,一个个坚决而倔强的眼神,没有丝毫埋怨,甚至有人想拉住他,不许他踏出这里,白白送命。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酸胀得厉害。
“放屁!”一道沙哑的怒吼从深巷传来,永熙帝手一抬,卫军停下了脚步。
周巳浑身浴血,手持一柄卷刃的长剑,率领最后一批还能站着的县兵,从主干道两侧的巷弄里冲杀出来!
周巳怒喝:“你的不杀,是放任我们自生自灭!没有主子,全县活不过前年的水灾!不被淹死,也要被活活饿死了!”
永熙帝无视他的怒火,抬眼看去,视线越过冲来的县兵,他在意的是他们身后的县衙。
藏在那里了啊。
“要没有县令!我们这辈子都过不上好日子!”冲在前方的县兵高喊,“为了全县!死也值了!”
利箭而至,穿透他的身体,迸出生命的血花。
他们没有阵型,没有退路,只有以命换命的疯狂,自己的妻儿、一家老小全部在身后,他们不死,就是家人们的惨死。
他们不知道能抗多久,但清楚的是,不能认命,这是县令身体力行交给他们的道理。
狭路相逢勇者胜,短暂的瞬间爆发,虽然惨烈,但竟真的奏效了,将卫军先锋杀得人仰马翻,硬生生把大军堵在县衙不远处片刻。
云枕松咬破了嘴唇,坚定抬眼的时候,眼神眨眼间变得异常平静。
他撕下早已破烂不堪的官袍下摆,用牙齿和左手,将剑柄死死地缠在自己的右手上,他怕自己功力不足,手劲也不够大,到时候长剑脱手。
“县令……”旁边一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县兵看着他,哽咽道。
云枕松没有看他,只是将布条最后打了个死结,试了试,剑身稳定。
他推开大门,声音嘶哑却清晰:“我说过,要护着你们的。”
话音未落,他推门而出,羽生不顾任何人的阻拦,执意跟在主子身后:“我不添乱,我知道躲。”
话音未落,卫军厮杀至眼前,周巳被掀翻出去,后背砸在院墙上,墙皮簌簌掉落在他肩头。
羽生赶忙跑去,下一刻,云枕松体态轻盈地迎击而上。
他的剑术,完全是由齐剑霜教出来的。
齐剑霜不教人剑,可一旦教了,必出高徒,他的剑法举世无双,数百本剑书牢牢记在他脑中,而他教给云枕松的,全是最适合他的。
云枕松学来的,是轻灵迅捷,料敌先机,他虽气弱,力量也不足,但那柄通体湖蓝、与他右手死死绑在一起的长剑,却如同有了生命般,在他手中划出一道道精妙而致命的弧光。
他不与对方硬碰硬,大力劈下的一刀,云枕松不架不格,仅足尖一点,身形便如同弱柳般向侧后移开半步,险之又险地避开刀锋,同时,手腕一抖,长剑由直刺变为疾掠,与敌手堪堪退离三步。
未等云枕松喘息,另一名卫兵攻击已至脑后,疾风掀起他的长发。
云枕松仿佛身后长眼,没有片刻犹豫,低头俯身的刹那,挂剑翻身,腾空而起,躲过一击又一击,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士兵。
他们将云枕松包围,云枕松始终以巧劲周旋,以伤换命,身上的伤口不断增加,腰间、手臂、后背不断出现新的血痕,虽然不致死,却极大地消耗着他本就病弱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