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着一头长发的温柔女人摸着他的脸颊，轻声开口：“昆古尼斯号正在运行，小渊，别紧张，你要适应它。”
“小渊，你能听见吗……那是机甲内部药液流淌的声音。”
“小渊？”
“哥，你在想什么？”
程渊蓦地抬起头，凝视着林衍那双熟悉的眼睛。
“我要立刻和它进行深度链接。”他伸手抓住林衍的衣摆，嘶哑地说。
雨水自灰色的高空上落下，一滴，两滴，旋即连成一片连绵的风暴。
“看样子短时间是停不了了。”一个粗粝的男声响起来，“图钉，大人怎么说？”
“不管大人说什么，我们都回不了头了。”被称作图钉的女人抬起头，眼神狠厉，“东西都发出去了，你我现在就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劝你不要临阵退缩，拖我后腿！”
“话是这么说……”男人揉了揉头发，有点恼意，“那可是精神网！你不是不知道联盟跟我们公布的那些文件吧？那玩意不是电椅，想撤就撤，万一有人死了怎么办？”
图钉一下子没忍住，忍俊不禁。
“……笑什么？”
“笑你长成这么彪悍的样子，居然还怕这个？”
女人抬起结实的手臂扯过他的衣领，语气里含着血气：
“大人布下的，当然都归大人管。”
“死在虚幻的梦里，总比活在凄惨的现实里要更好。”
暴雨倾盆而落，将第二星系的小行星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笼罩。
“……又下雨啊。”林衍望向窗户外，自言自语道。
他正想将窗帘拉上，手顿了顿，最后还是给窗帘留了一条缝，可以看到外面漆黑的天穹和雨水。
“哟，已经在这了？”阿尔勒推开实验室的门，有点意外地挑着眉，“本来以为要你把他带过来，得再过一段时间。”
“哈。”林衍耸耸肩，后背靠在墙上，“现在可没有犹豫的机会了。”
他在腕机上操作了几下，隔空将资料传给了阿尔勒：“你看看这些。”
军官低下头浏览了一番，脸色变了。
“是谁？”他问林衍。
林衍摇摇头，声音很沉：“还在查。目前样本被我扣下了，交给楚惟分析。”
“他说这只是个临时的精神网复制品，覆盖范围并不大，影响力也不大。”
“但这东西能附着在个人终端上。”阿尔勒晃晃手腕，“而且你不确定，他们已经私下里传播出多少份。”
林衍不置可否。
阿尔勒将那些资料翻到了底，十分烦忧地叹了口气：“这些人真是……”
“其实从联盟建立开始，我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林衍双手抱臂，“第二星系的人们一直沉浸在梦境里不知今夕何夕，即便把他们叫醒，说他们在梦境中受人控制，也总会有人怀念那种醉生梦死的感觉。”
“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做出这种精致小样本的人，会是谁？”
林衍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神深沉。
“是漏网之鱼？还是……”
他往前走了几步，将手搭在阿尔勒的肩上。
“准备好吧，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他的声音很冷，“不仅是天黑了，我们的房间里说不定也没有开灯。”
阿尔勒霍然抬头，而林衍无动于衷。
“哎，现在这个时候想这些只能徒增紧张。”林衍耸耸肩，转而凝视着显示器上面的机甲。
昆古尼斯号已经被从铁架上放了下来，它浸在巨大的能量液缸中，只有机械眼的底部还亮着一点光芒。
“如果楚惟说的没错，机甲网络技术能够修复人脑，那它当然也能修复精神网带给人们的创伤。”林衍说着，手指拂过屏幕上闪烁的数据条。
“真想再见到你啊，哥哥。”
他将额头抵在观察窗上，喃喃道。
林衍想起刚才，程渊请求进入昆古尼斯号内部的时候，那沉溺在过去和现实的神情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将手搭在程渊的肩上，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沉默了一会，他继续开口：“哥哥，我如果说，我不愿意呢？”
程渊依旧看着他，没什么表情。还没等他开口，林衍接着说道：“你失忆了，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可怕。”
“我呢，是知道的哦。”林衍无意识地收紧手指，程渊被他揪起的衣服肩部微微浸了点他掌心的汗，“你会想起心底最深的恐惧，沉浸在真实的噩梦里。只要你被唤起了害怕的精神体验，它就会如同附骨之蛆，一直伴随着你。”
“也许某个时候，你被恐惧淹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程渊偏头看了看他，那种春风化雨的笑容再度出现在他的脸上。
“我不会的。”他说，“我相信了你，你也要相信我，不是吗？”
林衍盯着他升上铁架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想要栓住风暴里的一叶孤舟，首先要给它一个港湾。
第88章 闸门
幽蓝的光线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寂静在机甲内部流淌。
程渊坐在冰冷的驾驶座上，思绪漫无目的地扩散开来。
他认为外面正在下雨。虽然机甲的钢铁之躯没办法分辨出天气的好坏，但他在其中, 被放大的五感能敏锐地感受到环境细微的变动, 嗅到越过窗缝透进来的潮气。
神经接驳探针如同有生命的藤蔓, 无声地贴合上他的后颈。一线隐痛深埋在皮肤深层，他觉得四肢有一点发冷, 却并不为之感到陌生。
他闭上眼, 等待着链接的深入，等待着那些被尘封的、可能带来剧痛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
程渊感觉自己浮在一层梦里, 林衍的眉眼在那片记忆里幼稚得有点天真。
栗色头发的青年一个人坐在房间的正中央。他不开灯，垂着头，眼角微微泛红。
他喃喃着什么，将一件制服揉进怀里。
程渊沉默地站在一边, 张了张口, 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
他看着这些画面, 却隐隐有一种预感。
“其实不一定是我被迫失去了记忆……”程渊握紧了手指, 默默在心底想着。
也许是那个曾全知全能的自己，为了某些目的, 抛弃了这些无用的东西。
为了什么？程渊低下头问自己。
此刻他接入昆古尼斯号, 正是为了找到答案。
程渊握紧了操作杆，嘴角微微一翘。他身后的神经电缆在药液里招摇, 仿佛无数只引诱的手。
黑发的指挥官停顿了一下, 伸手抚摸着回忆里那个少年的脸颊。
好像这样能让他们心与心的距离再近一些。
“事实上, 精神网并不意味着灾祸。”
公共广播里有一个机械的声音，此刻正在全星系同步报送，甚至有向第一星系同步通讯的意思, 疯狂地攻击着通讯那头的命令端。
“只要在合适的人手中，它就能发挥合适的作用。”
“试着想象一下，它曾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多少幸福？”
“我们从未体验过现实带来的痛苦……没有情绪调控，没有感官共鸣，没有心与心的沟通交流……”
“这太痛苦了……我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是吗？”
“该死，这广播到底要多久才能停下来？！”
联盟通讯部乱成了一锅粥，一个部员抬起头，神色焦虑，“能追溯信号源吗？”
“正在。”下属们正在从分析器上摘抄数据，速度很快，却远远跟不上，“这信息加密太复杂了！”
“该死，临时精神网的范围正在逐步扩大，这样下去越来越多的人会受到影响的！”
“要控制不住了，林衍大人呢？快把这些都抄送过去！”
林衍按住战术耳麦，眼神很沉。
“不要强势镇压。”他一字一顿下令，“都是些心灵尚未修复的人们，走投无路罢了。”
“但是这些人正在放任病毒扩散。”楚惟凉凉地评价道，“再不阻止他们的话，我们也离白日做梦的结局不远了。”
林衍摸了摸嘴角，眼底隐藏着胜券在握的光芒：“这比起那时的精神污染来说，差远了。”
“只想沉溺在美梦里的人有什么错呢？”一手缔造了联盟的青年站在高处，目光沉稳平和，似乎并不为如今的形势而感到焦虑。
“技术部截停那些广播。”林衍将分析出的定位数据同步传送出去，慢条斯理地卷起衬衫的衣袖，“推测出三个可能的基站定位，逐个击破用不了多少时间。”
“如果有人要反抗，那就让他们发疯。如果有人要接受精神网，那就让他们接受。”
林衍将衣袖往手肘上卷了几圈，提起嘴角，“阻断传播的途径就足够了。沉浸在梦中，总比出门咬人要更好。”
楚惟蓦然抬起头看着他，林衍的侧脸在此刻看来，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淡。
沉默持续了几秒，旋即，林衍转过头来看着他，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