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确实被人称作“月老”。
柴雨生几乎要陷入自己的回忆,然而阴森封闭的木楼里的扑鼻的霉味和血腥味死死拉扯住他的警惕。
祝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视线幽幽。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这张脸庞就跟被薄雾遮挡了似的,有些模糊不清,反而寿衣因为白色反光的缘故非常清晰,如同一个发光体。
柴雨生盯着祝祜,过了半晌,微微眯起眼睛。
“你是不是认识我?”
他从这人身上感到了一点微妙的似曾相识感,但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如果祝祜曾经认识他,那就能说通了,毕竟“柴月老”的名号在三年前实在是太响了。
“当然不认识。”祝祜回答得很快,“你刚说过,我们算是相识一场,刚互通姓名。”
柴雨生狐疑地看着他,道:“那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祝祜面不改色地移开视线,继续向前走。
“我已经说了第三遍了。抢亲。”
第三次听到这种话的柴雨生已经对这俩字眼免疫了,他飞快跟上,举着手中血淋淋的宣纸追问:“那这上面写的‘祭我’,是什么意思?别跟我打岔。”
祝祜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能说出“别跟我打岔”这种话颇感意外,再把头转回去的时候,唇角似乎上扬了一点,但面色仍然凝重。
“暂不清楚。但按字面意思理解,要祭邪神。”
柴雨生拧起眉头,“怎么祭?你能说得更清楚一些吗?”
火折子突然在这一刻灭了。
眼前的一切霎时间被黑暗吞噬。柴雨生站在原地,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想要抓前面的祝祜,但是抓了个空。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柴雨生的左手手腕。
柴雨生大叫一声,“谁!”
祝祜的声音从左边传来:“是我。火折子坏了,跟我下楼,楼下有蜡烛。”
柴雨生被拉着走了两步,还没说什么,几乎是立刻,一只温热的手就猛然拽住柴雨生的右手手腕,把他一把拽停。
这只手的主人竟然也是祝祜的声音:“不能下楼。”
柴雨生像一根拔河的绳子,双手张开向两边,他头皮发麻,浑身僵硬,整个人绷紧。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两个祝祜?!
不对,只会有一个祝祜,那另一个是谁?!
左边那只冰凉的手又扯了他一下,柴雨生向左一个趔趄,立即被右边那只手拽住。
僵持之间,右边那只手曲起手指,摩挲起柴雨生手腕上那道红线曾经停留过的位置。
一瞬间,柴雨生脑海里灵光闪过。
他不敢扭头,只向左边偏了偏下巴,颤着嗓子道:“我跟你走,但你小心一点,不要抓到我手腕上的疤了,很疼。”
左边那道祝祜的声音立刻说:“好,放心。”然后微微松了松手。
柴雨生立即蓄起全身的力气猛地挣脱左边冰冷的桎梏,一头向右边撞过去。
柴雨生撞进了温热的胸膛里,把这个胸膛砸出了一声闷哼,柴雨生死死抓住这个人,惊魂未定地问:“刚刚那是谁?!”
祝祜抬起手圈住柴雨生,淡然道:“是鬼。”
两个字,让室温骤降几度,让柴雨生毛骨悚然。
“学人鬼。”祝祜贴心地补充道。
柴雨生一个激灵,生硬地停止拥抱,离祝祜远了一拳的距离。
“你很聪明。”祝祜嘴角略微一翘,把柴雨生又搂了回来。
柴雨生四肢还软着,像根搭在锅沿的面条一样搭在祝祜的肩膀上。他不敢乱动,咽了咽口水,说:“……谢谢。多亏你提示了。”
——之前红线系住的是柴雨生的右手,这是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事。鬼能听见他们说的话,却不能看见真实的情况。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还有刚刚的惊吓让这个拥抱变得十分自然,但没一会儿,柴雨生就不自在起来,他推了推祝祜,两人重新站好。
“火折子真坏了?”柴雨生问。
祝祜把火折子塞进柴雨生手里,意思是让他自己看。柴雨生摸索着打开盖子,往里吹气,果然只剩下余烬的味道,却一点火星都看不见了。
“……那怎么办。”柴雨生低声问。
黑暗其实不可怕,但趁黑来的鬼可怕。
祝祜反握住柴雨生的手,带他往前走,如同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道:“鬼不可怕,只要你识破了,它就退散了。看不破的执迷人才会被它所惑。”
柴雨生听了,甚得安慰,说:“你说得很有道理。”
“是么?”祝祜的声线似乎带有笑意,半晌,他道:“以前我这么说的时候,有人会嫌烦。”
柴雨生大脑飞快处理了一下“以前”二字——这是祝祜上辈子的事?还活着的时候?
“那肯定是那个人的问题。”
经历刚刚撞鬼,柴雨生飞快地决定要仰仗祝祜,遂狗腿地下了判定,并且补充道:“那人不听你的话肯定会吃亏的。”
祝祜握住他的手紧了紧。
安静了好一会儿,祝祜道:“我还是想让他不要吃亏。”
柴雨生一听这话,一颗火红的媒人心咚咚跳了两下,嘴巴在黑暗里不自觉撅成一个小圆。他按捺片刻,道:“这位“她”,是你曾经的妻子吗?”
祝祜的步伐停滞一瞬,但只有一瞬,接着就恢复正常,没让柴雨生发现异样。
祝祜不答,柴雨生就只当他默认了,便大胆地道:“这位……祝公子,我们现在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我觉得,既然你是从那棺材里出来的,一定比我年纪大,我定然能叫你声大哥。”
祝祜还是没说话,稳定地往前走着。
柴雨生继续叭叭:“我刚见你时,说你命里无妻,着实有些冒犯了,大哥你多担待啊。我只是个小小媒人,只能看见你这辈子的事,看不见你上辈子的事。像你对,呃,尊夫人,大嫂——哎呦!”
祝祜突然好像被绊了一下,柴雨生撞进了他背里,鼻子一扁。
“不好意思。”祝祜压抑地对柴雨生说,声音听上去非常憋闷。“你继续说。”
柴雨生没计较,揉了揉鼻子,道:“你对大嫂那样一往情深,老天爷看了都会不忍心,这辈子不给你安排姻缘也是很正常的。所以大哥你别往心里去。”
扑哧。
祝祜笑了出来。
他的声音很好听,是那种随便去念白都很有故事感的那种有磁性的声音,但此时此刻,在这座漆黑闹鬼的木楼里,这笑声还是有些瘆人了。
柴雨生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等祝祜的笑声告一段落,严肃地问:“你笑什么。”
祝祜接下来说的话非常吓人。
“怎么会不往心里去呢?你我的冥婚已经成了,注定要纠缠一生了。”
祝祜平静地道:“我家那位要是知道了,估计会跟我闹一场的。”
柴雨生头皮发麻,心里发毛得厉害,他本能地想跟祝祜拉开距离,但此刻祝祜还握着他的胳膊,力气不大,但柴雨生知道他逃不了。
柴雨生这一晚上经历了太多次信任危机,每一次都是在对祝祜的信任和怀疑之间反复横跳,现在已经精神衰弱,心跳快要戳破鼓膜了。
——这可是个借了死尸还魂的活死人啊,他本质上是个鬼啊!柴雨生啊柴雨生,鬼话你怎么能信呢?!
柴雨生后背发凉,对刚刚他所说的所有话感到唾弃。他居然跟一个鬼,虽然是救命恩鬼,称兄道弟!他所谓一往情深的妻子,弄不好都是他编出来的,而他甚至叫对方大嫂!
柴雨生咬牙切齿道:“你什么意思?绑个红线而已,作不得数的!”
祝祜淡然道:“你还是没明白。柴雨生,你是月老。在这个世界里,你的神位恢复了。你系过红线的人,红线会化作他们身体上的记号,这是你月老身份恢复的证明。”
第6章 大媒柴月老
柴雨生像是被雷劈了,条件反射地摸向自己的手腕。
他的右手手腕,有一圈红痕,那是红线曾经在的位置。
“不。我不是月老。”柴雨生下意识否认,“这个痕迹是勒太紧的印子。”
柴雨生越说越心虚,心里慌得很——这一圈红痕已经很奇怪了,并不是疤,也不痛,但就是搓不掉。
祝祜拽着柴雨生走到了个墙角,慢慢坐了下来。
过了片刻,祝祜低低的声音响起:“如果我没猜错,红线形成印记之后,就自己回到你原来放它的位置了。”
柴雨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跳声几乎能产生回响。他浑身紧绷,直勾勾地盯着黑暗里的祝祜。过了很久,他才心惊胆战地伸手摸进自己怀里的口袋,指尖都在发抖。
半晌,柴雨生猛地将手抽出来,如同触电一般。
那卷红丝线,就躺在他的口袋里,自己捆成一小团,收纳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