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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月老的冥婚业务 > 第9章
  可这对再寻常不过的新人却死在了流寇的抢劫里。他们住得偏远,等发现的时候,两人的尸首都臭了。
  再之后,是第三对,第四对……
  柴雨生一直住在月老庙里,对外面发生的事知之甚少。他能感到来月老庙的人变少了,但并未多想,仍是虔诚地给向他求姻缘的人系红线。
  事情的发展是有过程的,起初,并没有人把柴雨生视作该千刀万剐的洪水猛兽。外面只是有了不少传言,有的说流年不利,今年不适合结婚,有的说月老庙不灵,要换一个庙拜拜,还有的说是这些人祖上做了孽,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在这种情形下,仍愿意走进月老庙的善男信女都对柴雨生抱有一种近乎绝望的信赖,他们来月老庙求柴雨生,多半是因为柴雨生是唯一能给他们祝福的人。他们想要月老的祝福,要一个他们是彼此良配的证明,哪怕可能为此付上生命的代价。
  柴雨生忠诚地给月老的信徒们给予祝福,并不知道他们可能在踏出月老庙不久就会双双离奇身亡。
  柴雨生察觉到事情不对的时机其实并不算晚。当时月老庙的香火还好,每日都有人来上香,请柴月老看姻缘,但柴雨生在某天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连续几周没有见过来还愿的人了。
  这完全不正常。
  如果换作从前,他给了祝福、系了红线的有情人,都会在新婚不久、或是一诊出来喜脉就来还愿,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洋溢的。
  可是在他二十三岁那年的冬天,他系过红线的人,没有一个回来还愿。
  柴雨生托人一打听,很快就知道,这些人都死了。
  柴雨生当日就离开了月老庙,没有跟任何人说,徒留一座金身受香火。
  他吓得魂都快散了,不知道该怎样给任何人一个说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明明是给人祝福的,这些人,得到了他的祝福,怎么会,都死了呢?
  柴雨生害怕得浑身发抖,他生怕这一切是自己的错,是他害的他们,可如果不是自己给他们系了红线,他们又怎么会都死了呢?
  柴雨生想,在他找出来事情的原因之前,他不会再给人系红线了,他不想再害死任何一个人。
  但柴雨生从月老庙离开的行为,看在外人眼里,却坐实了最恶劣的一条流言——月老心中有鬼,所以才仓皇逃离月老庙,那些人都是月老害死的。
  没有一个人,想到柴雨生可能是无辜的。
  而被他托付打听消息的那个人,甚至成为了这条流言的旁证:月老一定是心中有鬼的,不然为什么要去打听这些人的情况?不就是为了确认他的巫术有没有得逞吗!
  月老逃离月老庙的消息传得飞快。
  柴雨生走了没多久就在大街上被发现,被好事之徒扣下了,街上的人越聚越多。
  他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所有人都用审判的目光盯着他,他没有任何缝隙可以逃脱。
  从包围圈围起来的那一刻起,柴雨生就被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有第一个人上前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他,就有第二个人推了他一把,接着有第三个人扇了他一耳光。
  柴雨生被拳打脚踢,在地上蜷起身子。他想为自己说几句话,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真的无辜吗?
  他不知道。
  所以他无法反驳。
  柴雨生顶着乌黑青紫的肿胀眼眶,在动手打他的人中认出了一些他曾经的信徒。他别开视线,任凭人打,一语不发。
  柴雨生被押解去了月老庙,状如被毒打过的囚犯。他被摁在月老像前跪下,对着这具与自己相同脸庞的金身,被人拷问:“那些人是不是都是你害死的?”
  柴雨生答不出来。
  答不出来就被人掌嘴。
  柴雨生以为自己要聋了。
  月老庙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所有人都是来看这场对月老的审判的。一个被推到神位上的神仙现在成了行巫术害人的猪狗不如的东西,这种场面太震撼、太难得了,听说的人都要来看一看。
  突然,人群外面传来喧嚣,有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闯了进来,正是当地的乡绅,就是他牵红线后不幸殒命的第一对新人的家属。他们脸上挂满了愤怒和哀伤。
  柴雨生一见这些人,心头大恸,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说了这日的第一句话:“对不起。”
  说“对不起”的人,也许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的事,只是心里柔软,充满了“对不起”的心情。
  但是听“对不起”的人,往往没有宽恕的心。他们被血气裹挟,没有一丝理智,不会区分“对不起”的层次,反而把它当成了对最恶意的解读的印证。
  柴雨生的这句话,把整个场面引爆了。
  所有的人一拥而上。光是围观并没有参与感,如果能往月老身上扔几块石头、打他几下,那更好不过了——那算是替天行道,给人报仇,做了一件好事。
  柴雨生被殴打得几乎死去。
  再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只听到了他母亲撕心裂肺的叫喊:“不要打我儿子——不要打我儿子!!”
  柴雨生艰难地从血糊住了的视线里看到他的母亲拼命朝他挤过来,试图拦住一切打到他身上的石头、棍棒,和拳头。
  但月老庙里的人已经失了智。
  柴雨生用尽全力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一刻,他看见他的信徒的拳头落在了他母亲身上。
  他脑袋嗡嗡的,听什么都像蒙在水底,他听见他母亲喊着“我儿子是无辜的”,但声音越来越小。
  又是一拳,柴雨生脸朝下被打在地上。
  香炉倒了,还燃着的香滚在地上,戳着柴雨生的衣服,烫出来了洞。香又被人踹了一脚,柴雨生的皮肉就挨上了灼热的香灰。
  他的喉咙终于打开了,他在地上扭曲地发出嘶哑的叫喊,却被人用脚踩着不能前行一步,像一条卑劣又可怜的蛆虫。
  柴雨生眼睁睁地看见这群人要去砸那尊月老像,而他的母亲站在这尊神像之前,张开双臂,用血肉之躯护着这个金身。
  一切都是无声的。
  柴雨生最后看见的画面,就是他的母亲和他的神像一起倒了下去。
  那天一开始是晴天的,从柴雨生被人围堵殴打的时候,天就一下子阴了。而他那尊金身神像倒塌摔碎的一刹那,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
  柴雨生是被冰冷的雨水叫醒的。
  他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多久,天已经黑了。大概那些人以为他已经死了,才收的手。可他竟然没有死。
  正值隆冬,柴雨生拖着破碎的湿袄,缓慢地朝那破碎神像旁的那个人影爬去,拖了一路血痕。
  柴雨生碰了碰他母亲的肩膀,他母亲没有动静。
  “娘……”
  他母亲的头发散乱地盖在脸上,柴雨生颤抖着把发丝撩开,看见他母亲的瞳孔已经涣散了。他的手从他母亲的后脑勺拿开,手心里全是血。
  然后天上又掉下来很多雨,把他母亲的血抨溅到他眼睛里。
  柴雨生断了一条腿,一只胳膊,一只脚踝,一只手腕。
  他搂着他母亲的尸体坐在一片狼藉的月老庙里。神像碎成八十瓣,金身底下是陶土,月老庙里再也不会有月老了。
  人手所造的神,当初怎样造的,后来也要怎样砸。人能造神,也能杀神。当一个神仙不再灵验,不再能满足人的欲求的时候,只有走向灭亡这一条路。
  那天夜里,柴雨生用断手抱着他母亲的尸体,瘸着跪爬着回到家里时,发现他的家也被人砸了。
  一切家具、一切心血都被毁坏、抢掠一空。
  柴雨生甚至不敢哀号。他生怕那群人再打来,他们如果发现他没死,会彻底把他杀了的。他连保护好他母亲遗体的力气都没有。
  他在废墟一样的家里摸索,泪和血流了一路。
  最终,他找到了他母亲留给他的仅剩的遗产——
  在他母亲房间的床底下,有一个隐蔽的小柜子,里面锁着柴雨生送给他母亲的金镯子。
  一共十六只。
  他母亲从来不舍得戴,都原样收好,拿绸布包着,锁进小柜子里,说要留着将来给他娶媳妇。
  柴雨生恍惚地把这些金镯子放进怀里,在力气消失之前,抱着他母亲的尸体爬向郊外的坟地。
  上天保佑,这一路上,他没再碰见任何人。
  他把他的母亲和父亲合葬了。
  然后再在父母的坟边挖了一个坑,把金镯子埋了进去。
  从月老庙被砸的那天开始,柴雨生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败。
  他一身断骨重伤,又失去了所有的庇护所,就守着他父母的坟,搭了一个非常简陋的帐篷。
  柴雨生都不知道他二十三岁那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那个冬天,他无数次以为自己要饿死、冻死了,却都没有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