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财捧着掉漆塑料杯,顶上的广播突然发出刺耳杂音,随之而来是凌厉的警告声:“a区二楼零五室,住手!立刻分开!”
虽然广播内容跟谢财无关,但他还是吓得全身一抖,塑料杯摔在地上,惨兮兮地滚落至角落。
趁旁人没注意,他捡起杯子,然后跟其余人一起打听发生了什么。他们就在二楼,零五室只跟他们相隔两个监室。
可惜毕竟相隔两个监室,他们最多看见白大褂匆忙跑过的身影,以及被约束起来的橙马甲人员,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后来,谢财是在公告栏上了解到此事。
上头张贴了处罚决定书——就是普通的互殴事件,两个人都受了轻微伤,双双遭禁闭五日。
这事成了基础法律课上的典型案例,授课民警说要是伤情再严重点,那就是故意伤害罪,要加刑期的,三年以下。
谢财一向把民警话当吹牛,听见这话却猛然抬头,仿佛一下子被点醒。
故意伤害。是啊,殴打人是故意伤害!谢恒逸那天故意吓唬他,也是在故意伤害!
怪不得、怪不得审他的那警察问他脖子上怎么回事……原来是这么回事!
谢财沉思着回到监室,情绪变得异常激动,按响了呼叫按钮:“长官!长官!我有话要说!”
他沦落至此,全怪谢恒逸给他下套子。
谢恒逸敢这么对待他这个老子,他不能坐以待毙,他不能让谢恒逸好过!蹲看守所的滋味,他得让谢恒逸也尝尝!
他被冲昏头脑,把规矩抛之脑后,大喊大叫地催促。
监管民警及时赶来,喝止道:“别喧哗!什么事?”
谢财压下心中迫切,转化为强烈的表达欲,东拉西扯讲了一大堆,连要报警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民警听得糊里糊涂,大致听出来是跟案件相关的事,便道:“跟我来谈话室,自己打申请。”
……
再次重见天日,心境大有不同。
尽管仍佩戴着手铐,尽管只是暂时的。但已经踏出这一步,离自由还会远吗?
谢财终于有了踩实在大地上的感觉,期待又忐忑,几乎能完全忽略掉手铐的沉重。
没过多久,监管民警跟办案民警核对完文书信息,他被两人押解至讯问室。
和上次的不是同一间。他四下打量一番,比较出这间的面积规格要小些。
独独没边的就是那张铁制椅。再次坐在上边,他不可避免地有点怂,那日发作的恐惧感似乎刻进肌肉记忆里。
好在他比上次来时镇定多了。他的手渐渐停止抖动,甚至观察起在场警官的仪容。对面这个,想必就是这次审讯他的警官。
这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姿态散漫地靠在椅背上,见他来了,才悠悠放下跷起的二郎腿。有种说不出的松弛感。
很不一般,似乎是个官。
谢财看不出具体哪里不一般,但能看出旁人眼中的敬意,那抹恭敬他再熟悉不过。
审讯的开头,照旧是权利告知:“我是北缙市公安局严烨霆,现依法对你进行讯问,你有权保持沉默,也有权如实陈述,但需对供述负责。你有权申请回避,有权委托律师。”
如果说第一次审讯时的主审是在走流程,那么这位主审就是真真正正在提醒。每说一句话,就会适当地停顿半秒。
一段话语毕,这位严警官抬头看了他第一眼,换了个更放松的坐姿,衬得他的紧绷更显局促。
令他意外的是,在他开始陈述前,严警官很是贴心地多问了他一句:“要帮你联系律师吗?”
谢财见这人不紧不慢的,越发心急如焚,连忙摇头:“没那玩意。我自己说就行。”
严警官应付性地安抚了他两句,偏头问协审:“次要嫌疑人有律师的是不是?”
协审点头。
刹那间,谢财顿觉血液倒流。律师?谁找了律师?
次要嫌疑人?杨霄?不对,肯定是那个死老头子,手里捏着人脉呢。岁数大到半截身子躺棺材板了,还挺惜命。真是老不死的。
谢财有点垮台。他尽全力维持住最后一丝镇定:“严警官,我要更正我前面的说法。那天我脖子上的伤……是我儿子谢恒逸亲手掐出来的!就是为了逼我签下那份保证书!”
“这些日子我认真想过了,就算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也不能如此包庇他的错误!”
谢财的演技并不好,不过有仓皇的真实情绪加持,具备一定迷惑性。
严警官两指间夹了支钢笔,什么也不写,面前连张纸都没,就转着玩:“你的意思是……被害人采取暴力手段威胁你?”
“对!”谢财毅然决然。
他认定,只要把谢恒逸换进来,他就能出去。
“先前的笔录上写着,你亲口说明脖子上的伤与案件无关,现在改口……没什么说服力。有实质证据吗?”
“我有证人!”谢财眼睛发热,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胡小二!胡小二是最先发现他伤口的外人。
“我铺子里,有个叫胡小二,你们把他找来一问就明了了!还有、还有把谢恒逸也叫来,你们审审他就知道了!”
严烨霆点了点头,利落道:“讯问中止,先联系证人核实。”
说着,他放下钢笔,站起身。
谢财没反应过来:“就这样?”
来之前,他做好了当面对质的准备。结果这个警官压根等不及证人赶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遭到了轻视。
谢财恍恍惚惚地跟着起身,不慎顶到桌角,膝盖一软,当即朝地面跪去。
他吃痛嚎叫:“哎——”
这时,押解门开了。
谢财隐约记得这个环节。是要他签字确认笔录。
他磕得不轻,半天站不起来,只能努力用眼睛向上瞪,想向来人求助。
在视野上方顶端,他看见了一双笔直纤细的小腿,被黑色皮质长靴紧紧裹住。在锃亮的鞋面上,他看见了自己扭曲的、变形的面孔,那样可怜,那样怪异。
而接下来,在他耳边响起的似曾相识的声音,让他彻底慌了神。
“请核对笔录内容。”嗓音冷冽,只一个停顿就叫他惊恐发作,“如果有误,及时修改。”
第53章 不知节制
这种音色, 饶是谢财活了大半辈子,在此之前也只听过一次。在他并不贫瘠的记忆中,只有一张脸能与之匹配。
但……怎么可能?玩意儿终究是玩意儿, 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被关着养的玩意儿, 怎么可能出现在这?
巧合!肯定是巧合!谢财在心底声嘶力竭着, 仍抱有一丝期待。
他窝窝囊囊在原地跪了半天, 迟迟无人将他扶起,他也迟迟不敢将头抬得更高, 生怕验证后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这些个条子, 果然轻视他, 表面功夫都不愿做齐全,搭把手都不肯!
他本该诘责的,可他太慌了, 慌到生不出用于壮胆的怒火。
最终,他把着桌子腿,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挺直脊背后,仰视看清来人的那一瞬, 他憋得涨红的脸变得煞白, 失声叫道:
“怎么可能!”
这张脸、就是这张脸,他记得清清楚楚。见到此人容貌的第一眼, 除了心生寒意, 他还想起了年轻时读过的诗歌集。
那些他觉得永远无法运用于现实的描述,一下子全部涌现出来。用绝伦拔萃来简单形容不够,得说冰雕雪砌,自带一股威仪。
摄人心魄,也震撼人心。
惑人, 也骇人,令人不敢长久直视。
光是相对而站,哪怕中间隔了两米距离,他就感到生理性失控的害怕,冷汗直流,大气也不敢出:“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
话语未尽,故而其中的意思只有他一人明白——
这不是他那儿子的人吗!此时不该正雌伏于他儿子身下吗!
他这样想,却不敢这样挑明,只能用眼神狠狠瞪着。
一时间,审讯室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协审跟严烨霆还没离开,已然注意到这边的喧哗。
谢财把想说的话咽了又咽,始终接受不了现实:“是谢恒逸带你来的对不对?他人在哪?叫他出来……”
他木讷地叫嚣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直到彻底哑火。这个说法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对方的肩章跟警徽顶着光,熠熠生辉得刺目。腰侧手铐在硬质腰带上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
这般的形态,无一不证明着对方是身居高位者。
协审从另一侧匆匆赶了过来,将两人隔得更开,警告谢财道:“冷静!攻击执法人员将涉嫌妨碍公务罪!”
执法人员、什么什么罪……
谢财抬起手又放下,连张口都觉无力:“我没要打人……”
确认谢财没有攻击意图,协审退至一旁。
齐延曲将笔录放在桌上,然后是印泥跟签字笔:“如果有遗漏或错误,现在提出补充或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