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后悔没买敞篷车。”祁越道。
她笑,“就为了这花香?”
“嗯。”
说着,祁越呼叫ai,车上播放起王娟《银锭夜色》。她想起祁越说,这首歌当年如何听到,如何喜欢;也想起祁越说的那一些她也非常认同的话:时光不复返,我们所拥有的只是当下,不如尽情享受这一切“此刻”,一切我们相爱的此刻,我们愉快地相处的此刻,说笑的此刻,觉得人生美好的此刻。
祁越开着车,轻轻唱着,她靠在一边,也轻轻唱着。
“我就在她的身边,一瞬而过的春天”。
第三十九章
祁越觉得昨晚很美好,不光是把章澈带去见到了许梦雅、让她们俩也成为了初步的朋友,也不光是回去的车上吹着风唱着歌、特别是章澈也在轻轻唱,那种声线的轻柔是从灵魂里透出来的,让她知道章澈也享受这个晚上,她快乐,于是她加倍快乐,她的心都为之、为这样细小的事情闪耀的美丽而融化。
当然也包括,到了车库停好车,因为心太过融化,忍不住凑过去亲了章澈一口。
当然也包括,亲完了章澈只是笑,下车拉着她手牵着回家去,一路不肯放。
她的私生活是美好的,她的私生活可以支持她面对工作的麻烦。她从来不曾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够给自己多大的满足,自我实现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能够指望工作实现。但这不妨碍她享受工作中动脑子的乐趣,以及从诸般纷乱中思考许多深刻的乐趣。
比如,这天继续坐在这里和众人扯皮——她甚至觉得有点像撕咬——编制与岗位与人数与钱(哦天哪,能不能先不要动钱的事情,人事改革和薪酬改革分开啊,放在一起就哪一个都搞不出来了),就有人提出编制核定是否科学的问题。她正觉得这是无端发难,上司立刻拿出了好几个公式,建议大家现场算算看。
她看向上司,上司一脸平静地让她去发实现打印好的表格,看来是早有准备。之前她们讨论过这个问题,讨论得深入,也有一点分歧。分歧的核心,就是到底存不存在科学的核定方法。比如,在眼前正从她手里到一张张“摁”到部门负责人面前的表格上,有三种计算方法,上司觉得可靠的那个公式里,有一个变量她觉得是说不清楚的:单个员工为了达到目标服务水平应该付出的劳动。
这能核定?这不能核定,这是个拍脑门的量。她当时对上司讲。上司一开始不理解,两人讨论了一下,倒是理解了,但拒绝接受,非要辩解这算是很科学的公式了。
她说你给他们一个不科学的公式,结果还是不科学的,但是这里的科不科学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只不过是个名头,“只要领导认可。”
上司立马不干了,一定要认为这有科学性可言。她只好说,你不要给自己洗脑,犯不着。其实她知道,第一其他两个公式还要差劲些,这是她们唯一有的选择,而且上司这还是完全接受了自己以前的建议的结果——为了使得目标人群接受自己给的方案、一定准备一个贵一点或者差一点的方案在旁对比;第二,两人的分歧的核心在于,上司一定要给自己洗脑让自己率先承认其科学性客观性,否则总觉得自己都不信的东西没法说服别人也相信,而她不觉得,她可以演戏,也觉得这不过是“政治”问题,是人际关系问题。
发完打印表格,上司朗声教大家计算填写,教完众人开始、上司回头问她懂不懂,她说咱俩讨论的那天我就懂,上司立刻让她起身去巡逻,教别人计算。
她还是不喜欢这个公式,虽然就数学意义而言,它和p值也没有太大区别、说不定p值更拍脑门一些,但是这种与随人铁口直断相关性更大的东西,她不喜欢;而且由人口说是一回事,人说与事实的差距是另外一回事。这就像她很讨厌kpi和okr,虽然是有效的工作法(在眼前这个组织里还非常需要,可见他们缺课缺到了什么程度),但是kpi永远有两个问题:一,总有东西是不可以量化的,二,你凭什么这样量化而不是那样量化。再不同情乌泱泱的新媒体从业她也要为人家搞融媒的抱不平一句,为什么一定是三篇新闻稿而不是两篇,区别是什么?点击量一定等于好文章?一定等于传播效率和结果?不一定嘛。而okr就更好笑了,颗粒度?什么是颗粒度?
真实的物体,真实的咖啡粉咖啡渣面粉玉米碴面鱼儿,都能说“颗粒度”统不统一,都能测量,但是工作事务特别是对目标的拆解的颗粒是什么,怎么测量?到天,到小时?有的工作真的有到天到小时的必要吗?硬做不就成了形式主义?还要对齐颗粒度,不可测量的东西要“对齐”,怎么对齐?指望大家达成共识?
结婚的时候发誓的人海了去了,都不如离婚的时候共识多。婚姻才两个人就够难了,那么大个组织,三个人、三十个人、三百个人,达成共识的程度必须不断下降、数量也不能太多,天天搞,就一点共识都没有了。
而且——而且的而且的而且!——他们是服务行业,人的能动性、可以做到标准性之外还能做到的非标准性、以及更高一级的人性关怀,在这个行业才是可贵的。无论是okr还是kpi还是最常见的sop(几个他妈的d他妈的s),只能解决标准化问题,不能解决能动性问题,甚至是在消灭主观能动性,按照资本主义发展的逻辑逐渐抹除生产行为中的人性,只留下机械性,这种趋势在服务行业是可怕的、危险的。
教完了一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时间会议室里都是安安静静地书写和计算的声音,简直像考场。她却想着,这或许也是马克思韦伯所谓的“现代性的牢笼”,越是精细化,越是精细到近乎于机器而不是人,人最后迷失在科学里——啊!诸神黄昏,世界祛魅!
发现这一切是有趣的,也是伤感的,因为马克斯韦伯说的是真的,不但不掺假,还不断被核实被验证。
这就是人类社会。
计算未几,众人又开始发言,又开始扯皮。她叹一口气,拿起手机。
这就是人。
她加班,让章澈别等她吃饭。回去打开门一看,章澈也抱着电脑坐在哪儿加班。一时觉得有些点好笑,说好了一起好好生活,一块儿享尽人世快乐,怎么先开始的是一块儿加班?
她是应该先问她“加的什么”还是先问她“吃的什么”?
“吃的什么啊你?”
可去他妈的鬼班吧。
章澈见她回来,转过来一笑,“奶酪卷饼,你呢?吃了吗?”
“没,卷饼吃的是前天我买的那种吗?”洗个手走过去,桌上盘子里果然还剩一口,“我尝尝。”
说着拿起来就往嘴里放,“你别——”章澈拉着她不让吃的那个手劲儿,差点给她拽下去,她也只好放下手,“怎么啦?”
“你自己去热一个嘛……”
她看章澈眼神,有点儿明白过来,“那连这块儿一起热。”
“诶!”章澈在后面喊,她偏要,心里知道章澈无非觉得自己吃过的就不让她吃了——笑话!她什么都吃过了,这个不让她吃?
她先热自己的整个的肉卷,热到一半,取出来放上章澈那一口,再打一分钟,端出盘子走出去,一手端着盘一手捏着叉子,走到章澈身边坐下,叉起来,吹一吹,“嗯。小心烫。”
别人她也就说一句“小心芝士烫”,哪里像父母,像章澈,要嘱咐一句,还要保证不烫到。自从在体制内工作,她就渐进而深刻地知道,有些事情看上不可能,拿起行政力量,或者更重要的、近乎百分之百的用心,就能做到,真的没有那么难。
章澈咬一口,她也吃一口,不算很好吃,也不算难吃,“好不好吃?”
“你也吃了呀。”
“我希望你喜欢嘛,不喜欢再换下一个。”
章澈闻言,转过来看着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好吃,但现做会不会更好吃?”
她细细品味内容,奶酪,说不定还有土豆泥,少量牛肉碎,没有蔬菜不算健康,缺乏调味有点寡淡,“那以后我给你做,早上做好,放冰箱里,随时可以快手吃。”
章澈闻言笑了,凑上来亲她一口,“你买好材料就好,我自己来,我不傻。什么都要你做怎么行。”
一个吻在脸颊上的吻和一句温暖的话语比什么都行,她感觉自己几乎要“充电完成”了。的确从理性的角度不能什么事情都是她做,这样不但不公平也不是良好的关系。但是从感性的角度,她喜欢这样,她希望尽倾全力地去照顾自己爱的人,固然态度很谦让做法很温柔,但本质上的出发点却异常霸总。
宝想要,宝得到,只有她自己不是宝,甚至不敢讲自己是宝的主人,宝是她的宝就好了。
她自己也自我否定过,认为这样的过度奉献好像只有自己做的够多够好才会让别人爱上一样,有很大的本末倒置的嫌疑。和一切情感一样,宠爱也要求互动,要对方愿意接受她的关爱,这才是良性的情感关系——良性也不能保证不产生负担感——对方要不接受,不接球,你打200个ace出去,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