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看她一眼,摇摇头笑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于是只能在路上去确认它不是什么。这么想想,好像要找到是很难的事一样。在家里,我和家人…也算处得来,但有的时候我就不想呆着,心里像是有不断翻滚的石头,固然不生苔,但也不安宁,时间久了伤人伤己,还不如出来。”
她并不明白白藏所说的东西,既因为白藏说的不清楚,更因为——至少在她自己看来——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些事情,甚至没有一星半点类似的经验。于是她只能低头无奈道:“我没有家人,也不太理解这种感情。”好像这话也值得她腼腆甚至羞耻一样。
“你别这样…”白藏似乎想要伸手过来,半路又收回去了,“也是我不该说,可——唉,你师尊就是你的家人啊。”
以前师尊也说过这样的话,但场景远非如此,想到师尊的样子居觐又笑了起来,“是,不过我也不怎么想她。师尊让我下山来见识红尘,也许见着见着,我把她忘了也不一定。”
“这话说的,你师尊听了可要生气!这样吧,”白藏靠近她,伸出手来牵着她,“我们过几日先离开东都,往东出城,到时候再说想去哪里,回去看看你师尊都可以。”她点头,白藏却又挑起眉毛,“除非——”
“除非?”
“除非你师尊说你历练不够,回去了不肯见你!”
这天下午,两人收拾妥当,结清账目,策马向东出城。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两人纵马且跑且停,犹似春游,只等抵达第一个岔路之后决定往哪边去。居觐不是很想回终南山,她明白师尊是希望她经历世上种种之后能够彻底学会那剩下四招剑法,而且的确有进展;但现在离成功还不知道有多远,师傅固然从不责怪她,她也觉得自己还不配回去。
一会儿等到了路口,她不妨——虽然舍不得,但是那就回太原去?白藏说夏天南方太热,不如就青州?甚至去渤海国吧,天下那么大——
等等!
她人在马背上,白藏在她左手边,前面无人,后面更没有,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有人藏在什么地方盯着自己。是草丛?是树林?是树冠顶上还是枝桠之间?
她努力感知,这种不良的感觉时有时无,随之她们缓步前行似乎并未消失。居觐轻轻松开缰绳,手缓缓摸上弓箭。
“你怎么——”白藏还未问完,她猛地往后一转,长弓拉开,对准刚才感觉到目光的方向,树林里却什么都没有。
“有人?”白藏警惕地问。
“不知道,我一直觉得有人跟着我们,但是什么听不到。可能太远了,脚步也太轻了。”
白藏想了想,“先走吧。走着看。”
两人稍稍加快了马蹄,跑了一会儿,居觐似乎在右前方的树林里看见一个青灰色的身影,说不清那身影是因为宽袍大袖还是动作太多,显得像是一团灰色的雾——接着,便有金铁交击、斗殴惨叫之声从那边传来。二人相视一眼,立刻策马赶去。
穿越层林,撞断不少树枝之后,在林间空地上,二人看见一地狼藉、三辆马车和七个人:马车上的箱子虽然完好,但马已死、车已倒,一地淋漓的除了马血还有人血,横七竖八地靠在马车边的死者不是被人抹了脖子就是拍碎了脑门,表情恐怖,死状甚惨。
两人正欲在一片混乱中找寻一切可能的线索,突然听见脚边一个虚弱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呼喊:“白、白藏……”
低头一看,竟然是卢天园。
见她浑身是血,二人立刻跪下施救。想扯破衣服作绷带,却发现肩上的伤口已然贯穿;想捆绑胸口以止血,才发现肋骨根根打断、全部刺破胸膛——“别…别了……”卢天园无力地打开白藏的手,指一指自己的颈口。居觐伸手一拽,发现是个半圆形的玉佩。
“拿走……”卢天园看看她,又看看白藏,目光炯炯,简直要烧起来,“到神鼋…给…亟儿……拜托了……”
二人忙点头,收好玉佩、打算问问题,卢天园却转过头看着居觐。她看了看居觐的脸,又看了看居觐的剑,突然笑着流下一滴眼泪,“是她啊……”旋即气绝身亡。
居觐和白藏浅葬了卢天园,然后在现场找了很久,看脚印,看打斗的痕迹与伤口的走向,把一切零零散散的信息都记下来之后,天色将晚,立刻打马上路。一路狂奔向汴州,直到途中住处,二人才有时间停下休息。
结果刚坐下来喝了一口水,白藏就说:“不太对。”
“什么不太对?”
“我总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你想,来日我们怎么说得清楚,玉佩为何在你我手上?”
居觐愣了愣,“事实如此,卢姑姑临死前交给我们的。”
“说是这样,但是别人会相信吗?卢姑姑死得不明不白,别人要问我们凶手是谁,我们说不知道?没看见?这是瓜田李下的事情。”
居觐一直对这四个字感到疑惑,尤其是在瓜非瓜李非李的时候:“到时候如何解释,信与不信也不在于我们。行侠仗义,怎么能在那种时候去拒绝推却一个将死之人的嘱托遗愿?”
白藏长久地望着她,末了说:“你师尊应该出来做官。”
“这又是怎么说的?”
“她教出你这么个好徒弟,必有大德;从往日你说看来,也有大才;有大德大才,就应该出来辅佐君王,涤荡天下。不然这世道,只会越来越差,越来越容不下你这样的人。”
居觐一时没绕过来这里面的弯,愣愣地问:“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夸你,都是夸你,夸你光明磊落。总之,”白藏招手呼叫小二过来加菜,“我们明日到驿站,立刻发信给卢亟。告诉她卢天园的事,然后约她在神鼋岛相会。然后我们立刻去汴州,乘船南下。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搁。”
她们当然没耽搁,次日一早就发了信,接着便上路。她们所不知道的是,第一,被浅葬的卢天园的尸首已经被人起出来了;第二,她们的信永远也到不了卢亟的手中。
第十九章
白藏在驿站发信的时候,唯恐卢亟不能及时收到,便付了重金。而且一旦收到,驿站还要快马给她回信。结果两人走了这几日,竟是一点消息也无。她于是以为,卢亟想必是不在东都了。早知道应该一道安排把信送给王子安,可是看那样子,王子安也未必知道卢亟在哪里。
何苦呢?她倒希望找到一个就能找到另一个。心中虽不能免于轻微的妒忌,但其轻微恰如苍耳蹭到皮肤的刺痛,无非提醒这事情存在。这是个路标,上面昭昭写着“到此回头”。
不得消息,她们只好一边往汴州赶,一边沿路打听卢亟的下落,还是一无所获。她心里纳罕,莫不成往西去了?去长安了,去蜀地去西域了?倒不思索为什么,神鼋岛有太多她所不知道的为什么,就像卢天园死前看居觐的眼神和说的那句话,未解之谜,她也不想去解。
无论如何,她们不能把那半圆形活似鼋龟的玉佩一直带在身上,为今之计还是马不停蹄地送到神鼋岛去好。
她反复想着那天卢天园被害的事,前前后后,似乎有太多的疑点。有的疑点来自于信息的缺乏,比如卢天园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在东出东都的树林里和人交易,而且为何会被人发现?两人当时要是多了个心眼把货物划开来看看也许能解谜,但她们首先不是这样的人,其次那样做更瓜田李下了。
“而且,”和居觐讨论时,她说,“卢家惯用障眼法,也许拆开了一切我们能找到的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要说武功呢?”居觐道,“现场实在惨烈。江湖上经常这样?”
“经常倒不是。下手是狠毒了些,奔着全部杀光去的,你看那往脸上去的一棍子,拍得什么都认不出了。可是……”
那棍子,那剑伤,平平无奇,棍子倒是有些眼熟......但脑门一棍,必然迅猛且对方不加防备,要是能做到这一步,必须得有不少人,可现场那样,看不出来有多少人,脚印太乱,似乎人不少,也不多……
“什么?”
“那样子显然是奔着杀光去的,虽然抢了什么咱还不知道,但是为什么会留下卢天园一个活口?”
“可是卢姑姑在我们去了没多久就气绝了啊。”居觐说,接着反应过来,“除非是被我们发现了,来不及下手——”
“不,如果是我,既然奔着杀光去,就是马上要被人抓住,我也会补刀保证的确杀死了。否则,留这么一个活口,太危险。”
“也可能的确是伤势严重呢?那样的伤,留在野外是没法救的。”
白藏摇摇头,“不知道,总之我就是觉得不对。就像……”
她缓缓地转头向后,感觉自己像被曹操叫住的司马懿,哪怕不是狼顾之相,想必眼神也是阴森可怕的。视线所及,四周空无一人,她只好转回去。可转回去又像是有人了,像是鬼魂附着在自己背上一样。这样的感觉持续了很久,她总觉得有人在跟着。但居觐都不说,也没有上次那样的反应,她总觉得是自己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