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两人在下处草草休息,窗未关,也没有月光漏进来。她把烛火放在窗沿儿,一边紧紧盯着烛火,一边低声问居觐,今日是否有同样感觉。
“要这么说,确实有一点。但是说不清楚,时有时无的,不像上一次那么明显。”
“声音呢?”
“几乎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声音都听不见。什么踩树枝的声音、踏松叶的声音,都没听见,还不如说听见了松鼠爬树干的声音。”
那也烛火也没有不规则的晃动,起来之后在周围设置的小小陷阱也纹丝未动,她因此已准备放弃怀疑,结果第二天上路,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像是有一只猫头鹰一直从空中俯瞰着自己,而自己是兔子,对方既能随时准备俯冲下来捕猎,也能继续这样看下去,一直看下去。
若是往日,也就罢了。往日里她一个人,悠游自在,没有目标,四处横行,有时甚至把不得有人来寻衅,不然浑身精力无处可去。但现在不一样,今时不同往日,身上揣着东西,有些不明所以雾里看花的事情在远方或角落里发生,白玉床的事情已经够奇怪的了,万一真的再——
她最爱冒险,或者说冒险只是她最喜欢的东西的附属,她不介意,但是现在她不愿接受。她现在能用来对抗危险的东西不光是自己时好时坏身体与块垒层叠的内息,还有居觐。她哪儿来的资格去使唤居觐?
她不能“使用”居觐,居觐不是一件神兵,居觐是一件宝物,是一个人。
她有时候观察自己的内心,桩桩件件,最后总是终结于思考的尽头,转而想尽快从纷乱中脱身,也治好身上的伤,回到一个平静的状态,和居觐好好地...好好地开始,认真地进行下去,当她们两个都是平等的,谁也不欠谁的,好像这样,才是唯一的可行的路,通向永恒的路,她应该走的路,幸福的路——而不是眼前这样的路,总是被半路杀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事情逼着赶向下一个地方的路。
想想也是报应,她对自己说,过去你四处寻找,把麻烦当成衣服穿,不厌其烦不嫌多,只为了找到这条路与路上可以一起走的人。现在找到了,想脱掉这些麻烦,麻烦却不肯告辞了。
“踩树枝、踏松叶......”她说,“是不是连松鼠啃松果——”
树林里有眼睛!
她轻轻勒住缰绳,双脚从马镫里不动声色地抽出,猛地一跃,顺势从腰间掏出自己的九节鞭。凌空一甩,九节鞭顿化绳索,紧紧缠在树干上,她伸手一拉,人就到了树梢。左右查看无人,脚下生风,“大成若缺”的口诀无意识地从脑海里经过,她在高低错落的树枝间如履平地,寻找一个模糊得近于幻觉的身影。在左边,在右边,又奔南边去了,她只有感觉,没有听觉视觉嗅觉任何一识来佐证这些判断。渐渐觉得跟踪者要远了,她自肩膀发力,右臂一甩,鞭头如箭簇般向前飞去,嗵的一声打穿了树干,
却还是一无所获。
而居觐带着马从地上跟过来,此刻正仰头望着她。她轻捷如鸟地站在颤颤巍巍地树枝上,拔出雪亮锋利的鞭头,四下张望,没有一个树干上有脚印,没有一根树枝上有尘土,更没有一点因为逃跑撞击带来的折损,简直像是连飞鸟都从未来打扰过的树林。
重新骑马上路,白藏道:“要是往下再有那样的事……不管最好。”
“卢姑姑那样的事?”居觐说,继而笑了起来,“前几日觉得碧野说的那些没意思的不也是你吗!”
她看居觐的样子,也笑了起来,倒不是笑自己,而是欣喜于居觐的成长。哎呀,下山来春去夏至,这孩子都学会挖苦人了。
“再说了,”居觐兀自继续道,“难道见了就真能不管?”
“你是——”她想说那要不能也是你不能,可又怜惜起那份青春和豪情来。这样的情感,迟早也会跟着岁月流逝而消失,连莽撞不安的东西也有限期,其实也值得珍惜。
未走几里,天上乌云四合,兼有隆隆雷声,二人且看左右,便准备一边行进旁边的森林里,一边掏出蓑衣来穿上。未料刚进森林不久,突然有人从树冠顶上跳下,凌空就是一刀,几乎劈在白藏的左肩上。白藏急忙闪开,而马匹受惊,也立刻跑出老远。
就在她撤向一旁的转瞬中,她眼尖地看清了来者用的刀。青铜刀柄,精钢刀身,通体朱漆,锋刃狭长,正是“魏文之明、信陵之智、朱亥之勇、李悝之严”:这就是自从王子泠死后便下落不明的魏刀。
她听王子安说过魏刀的一切细节,连刀柄上的捆绳拆下后里面有“无忌”二字她都知道。她曾鄙视这种野心过于昭然的做法——魏、赵、燕,那王正干嘛不把自己的刀也改名叫“秦”?这样谁都知道他想要一统武林了。
但此刻她没想这个,“站住!!”大喊一声的同时,九节鞭已经甩了出去。
那人跑,二人追,越发往森林深处去。白藏感觉不出一直跟着她们的是不是这个人,但对方的轻功也相当高是毋庸置疑的。无论她怎么运气怎么发动自己早就出神入化、此刻却威力有限的若缺步,那鞭头距离打中这家伙总是差个尺寸之距。不知道是对方把持得好,还是她自己内息受限。喘息难继之际,余光看见居觐猛地加速,长剑前刺,对方转了过来——那青色衣衫本已显得眼熟,漆黑面具更是吓人——回身一劈,恰好与居觐的剑锋相触,分毫不差。
接着来者一边倒退一边与居觐拆招,一下子就进入了林中的一片空地。无论居觐如何抢攻,对方都能滴水不漏地挡开,双方的招式虽迥然不同,力量和速度却等量齐观,刀剑碰撞,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这不行,她想,得抓住这家伙,为了王子泠,也为了二人的清白。
霎时,狂蛇一样九节鞭就杀到对方面前。白藏本有意用鞭子缠住魏刀,没想到对方见状立刻一个后空翻,竟然将魏刀对她掷出。王子安说魏刀之锋利,轻易不可当,她只好努力闪开。
嘭!刀入树干,人则消失无踪。居觐也追去了。九节鞭一伸一卷一拉,魏刀就到了白藏的手中。
四斤重,不轻也不沉,趁手,也能凭惯性发力,朱红的颜色让人看不清上面是否有血。她还记得自己当年听到王子安这么说时,笑道,哪是为了掩盖有血,明明没血也要装作有,显得凶神恶煞。
凶神恶煞?她左手拿着魏刀仔细观察,听说此刀在王子泠的手上并没夺取多少性命,在他的父亲王建手上一年倒总要收几条人命。刀是否饮血,在于人,而非刀。就像王子安说——
咚咚咚咚!突然有如雷的脚步声快速从左后方袭来,她直觉不对,刚往左一让一转,一双大手就如刀般劈到额前。白藏避无可避,心知右手的钢鞭恐怕是不管用的,只好将左手的魏刀举起来格挡。来人一掌劈得势大力沉,白藏被震得虎口生疼,几乎要握不住刀。对方见她吃痛,立刻伸手上来要夺刀,粗大的手瞬间抓住了刀柄。
空中一个霹雳,大雨下了下来。
想夺刀,那可不行。她手里握着鞭头当匕首使,两人转瞬之间竟然开始近战肉搏。对方躲开她的刺击,就还她一拳;她偏身躲开一拳,斜着一撩就奔着给对方剃头去;对方又躲,又改回用掌劈——同时两人还在拉扯刀柄,动作虽快,却始终不分高下,厮打不开。
这过程中,她看见对方戴着一副和魏刀一样血红的面具,只露出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为什么都戴着面具?念及如此,对方的一掌几乎从她颈下划过,若真是刀她就脑袋搬家了;而她掌中发力,鞭头如飞镖一样划过去,若是打中,别说面具破碎、皮开肉绽,脑子都能给打穿——但对方躲开了,正如她所料。
不行,她力气不够了。她不能推动四肢百骸的淤塞块垒,她的波涛有限,载不动这条船。再打下去,她——
风中传来尖锐的声音,瞬间对方放开了刀柄,她仰头,看见剑锋从头顶出现,以迅猛绝伦的速度向对方杀去。
居觐追过去,没追到,对方消失得太快。她本来还想追,却听见白藏的方向有打斗之声。什么暗渡陈仓什么李代桃僵她可能看不明白,但调虎离山她清楚得很。于是赶紧跑回去,恰好就看见那凶险的一幕。哪怕她知道光凭掌劈恐怕劈不死白藏,但劈伤了脖子也不行,
伤了头发丝也不行。
在东都的仓库门前,听到白藏发出的痛苦呜咽时,她用的是“喜”剑,显得热闹非凡、宛若年节时丝竹管弦与鞭炮燃放的声音。那是她一着急就用了自己会的,而这一刻,她一着急,先使出自己擅长的“恐”剑,以迅绝的速度逼迫来者后退,视野里只能看见她的剑尖,如若不躲天灵盖搬家一样,而且几乎是避无可避,只能后退。
然而来者毕竟是万里挑一高手,竟然在转瞬间倒退上了树干,两手一变便要出招。居觐血气上涌生急智,使出了自己原不大会的“怒”剑,在对方的招式还未出来时唰唰挥剑,每一剑都有杀心,疾风骤雨一般,好像要划烂一切挡在面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