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并不十分恼怒,还怀有一丝理性——这也许就是她一直练不成这招的原因——她原以为,对方不敢徒手接剑,只能投降。谁知道对方徒手也能展现刀气,虽不然与剑锋打得砰砰作响,却也能顽抗。
一时失算,她便猛地一劈,砍向对方的脚。对方自然人撤开,独使得树木遭殃。她回身落地,转而开始和白藏一道夹攻此人。
她有意身为主力,猛攻此人,没想到此人压根不予理会,注意力全部集中于白藏手里的刀。而白藏似乎不欲伤他,只是用刀背格挡。对方久夺不下,渐生恶意,手刀劈在刀背上,险些让一手刀一手鞭的白藏被刀砍伤。
居觐见状,大吼一声,在她自己听来简直像发怒的老虎,挺剑向前、招招对准对方周身柔软之处,也不管对方能否防御住、能否抽空来还击,她只管刺对方的颈口与眼珠、腰眼与脚踝,甚至开始劈砍对方的大腿与胸口等坚硬之处,全不顾能不能、好不好,已是怒极。来者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更是一早生了气,此时双手如刀斜劈下来,甚至回身飞踢,长腿也如刀,杀气浓浓。双方皆打出了不要命的气势,一昧攻击,全无防守可言。
恰在此时,白藏的鞭子飞来,来者不但躲过、还抓住铁索往前一送,直逼向居觐。白藏早算到这一招,转瞬间给了居觐一个眼色,居觐旋转手中长剑,纵鞭绕剑——接着二人合力,向后拉去,用铁索狠狠打在来者的下腹。
要不是白藏拦着,居觐真想用铁索把这家伙捆在树上,捆他脖子上,捆得他——
“这位兄台,”来者站在原地,靠着树干,左手捂着肚子,而白藏已经收起九节鞭,左手还是拿着刀,刀锋还是向着自己,“想必是冲着这魏刀而来。小女子白藏,并非持有此刀,只是适才在林中遇见贼人,从贼人手中所夺下。兄台如欲夺取,白藏恐难从命,还请兄台取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下,否则白藏不知兄台是何人,绝不可能将魏刀拱手相送。”
从那血红的面具下面,传来嘶哑低沉的男子的笑声,“呵呵呵呵——呸!你还有脸问我是谁!”
此话一出,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难道你认识他?她用眼神问白藏,白藏轻轻摇头。
突然,未及二人再问,锐利之物划破空气的刺耳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三人各自躲避。居觐举剑、白藏持刀,勉强打开以极快的速度打来的物体。电光火石间居觐看见这是一个一个四角突出、截面犹似菱形的飞镖,菱形?
“呃——!”
一个巨大的飞镖正中男子的背心,穿胸而过,血溅三尺。两人皆被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的白藏立刻紧握魏刀,对四方吼道,“什么人?!”谁料接着又是许多大小不一的飞镖从暗处飞来,大雨如帘,二人实在看不清周围,只能凭声音大致抵挡。飞镖来得又多又快,力量既重且狠,两人竟被逼得步步倒退,一脚一脚踩在地上的水坑里,而周围,那雨幕之外,似乎潜伏着成群结队的暗器高手,有无穷无尽的飞镖。
“走!”白藏喊道。
闻言,居觐向白藏点头,接着夺下最后一个较小的飞镖,与白藏一道逃离了现场。
第二十章
卢亟一直在东都,说要走,不过是想离白藏远一点。于她而言,和王子安共处的世界有两极,一极是王子安,她拼命想要靠近,另一极是白藏,她拼命想要远离。至于生命其余的部分,则将这一对关系容纳在内,不由她去决定自己往哪边去。
东都接近长安,又是交通要道,足够繁华;又不是都城,管束与纲纪相对没有那么严格,连百姓生活的氛围都相对放松。在北方的诸多城市里,卢亟最喜欢在东都生活。王子安要她陪自己多呆一阵,她就多呆一阵,多久都可以。她陪王子安去处理这样那样的事情,有的和王家有关、和王子泠有关,有的无关,她很乐意做王子安的陪同。有的人不认识她,也不认识神鼋岛标志的衣饰,误以为她是王子安的侍女,她乐意得很;有的人认识,知道她是谁,还向她问好,她对此也不排斥。
她是她自己,这没错,但她更是王子安的伴侣。
两人的关系亲密起来之后,她就一直希望王子安做一件事,把二人的关系和她家里人说明白。她自己,首先是做到了的,何况卢家四代以降,从不在意什么血脉什么嫡庶,只在乎本事。有本事的上,没本事的一边儿呆着。是故这一代的卢家人问题不在于没有有本事的人继承,而是谁都有本事谁也都不想。要是她卢亟今天说我继承家业,只要家里让我和王子安一道,谁也不许管我,卢天赐卢天园卢天劲三人一定点点头摇摇手,笑骂她多大点事不早说,碍着他们退休不干颐养天年了。
问题从来不在她身上,问题在王子安身上。每次她小心翼翼地估摸到最合适的时机——两人既不算非常高兴,于是不至于煞风景;也不是非常难过,于是不至于火上浇油——谨慎地用最平静委婉的方式提出这个问题,王子安总是聪慧地读透她的想法,继而拒绝,每次的理由都是一样:时机不合适。不是她们之间的时机,而是她和家里的时机。卢亟能理解,至少一开始是非常理解的。然而如此拒绝的次数多了,圆润的理解之石愣是被磨出棱角来。见她受挫,王子安会安抚她,也会解释,但一解释反而坏了事。
王子安给她举例子,说当初自己和白藏之所以出问题,原因之一就是时机不对,说什么当时二人都太年轻、考虑得也不成熟,和家里沟通的时候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套说辞卢亟都会背。她明白,但她一点儿也不想听到这样的解答。于是她逃避,她背过脸去难过,王子安即便追问,她也不说。
她可不愿意承认自己吃醋,不愿意承认自己一旦遇到这个话题就会想,为什么你总是想着她?你为什么你还在提到她?这些问题像细小的林中道路,最后都指向一个悬崖——她担心王子安对白藏余情未了。
对于这一点,也许王子安是知道的,毕竟有一次王子安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直白地问她,“你怎么能——”
但话并没有说完。王子安对她不把话说完,就像她,也不说完一样。
都说不完,她也知道小路的尽头是悬崖,于是学会了不往前走。可是不往前走她也无处可退,她需要王子安给她一个解释,解释什么都可以。解释为什么,解释当初,解释现在,解释未来。
王子安没有解释,在无法解释的时候——比如现在,卢亟会安静地留下,安静地呆着,让王子安自己想想。两人坐在水边乘凉,不说一句话,各自想各自的事情,也分外美好——她喜欢这样,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是她与王子安的相处中最舒服的时刻。虽然她想要更多。
王子安也喜欢这样的相处。她知道卢亟的担忧,也知道那是自己的责任。“自己”是这里唯一的关卡,好像是剑阁,而剑阁以南广袤的蜀地就是整个王家。并非是说卢亟想要占有王家——她知道卢亟连自己家都不想要——而是她无法把自己和家族分离。
她知道卢亟身上最初吸引自己的是同病相怜,虽然时至今日早已被别的东西替代,但这种同病相怜并没有消失。她们都想逃离家族赋予的重任,想对它视而不见,也都不能。家里总是把男孩当做刀法的继承者,而把女孩当做铸造技能的继承者。当然并非说女孩就不能学刀法、男孩就不能打铁,能,但是不会专门去培养。王正自己有个妹妹,那位姑奶奶是最后一代铸造师,后来因为自己没有女儿、王正也没有,差点觉得手艺要失传,直到她出生。爷爷和姑奶奶别提多喜欢,耳提面命,却也和颜悦色,他们总说自己是最乖最乖的,最聪明最灵巧的,是天生的铸造师,是某一位太爷爷再世。
姑奶奶去世后爷爷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大哥和自己身上。大哥的刀法,她的铸造,爷爷似乎相信这样的王家才是完整齐全的,有出身长房的兄妹两个,王家将战无不胜、再兴盛百年。然而如今......
长兄去世,二哥王子涛脾气急躁,有时甚至过于冲动,她已经能料想未来会发生的事情了。在祖父固执、父亲也遵从祖父的情况下,他们不会让王子涛当族长的,他们会选她。
她一点儿也不想,彻底不想,完全不想,给她金山银山、许她武林至尊乃至皇帝宝座,她都不想。她收拾不了。
若不是当初王正在烈焰火炉外对她说的那番话,她还不至于如此抗拒。那天,王正意外地显得苍老,皮肤长年白里透红的面庞在炉火的映衬下反而显得黯淡粗糙,白胡子不再随风飘摆,倒像枯枝一样僵硬。爷爷用疲倦地嗓音和她说,子安啊,等你大成了,我们要想办法,把大家都团结在一起,把三把刀都收回来,熔了,重新铸大刀。
她定定地看着爷爷,炉火跳动了几下,她想了很多种问为什么的方法,最终还是没有问。她其实有答案,但不想相信,宁愿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