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爷爷说,我们要把它炼回最初的王家宝刀,这样,王家就能号令武林。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这件事就是她的任务。就像爷爷对大哥说的,你的任务就是把刀法练得和爷爷我一样好。
那时她就明白爷爷的整个计划了,让王子泠成为后人中刀法最高的,成为毫无疑问的族长,这样剩下的人就“莫敢不从”;然后凭借这一权威,把二房三房的赵刀和燕刀收回来,加上自己的长刀,一道重铸了,让王子泠拥有至高无上的神兵。
这样就可以挽救王家吗?挽救在别人眼里依然庞大强悍、实际上内部四分五裂正走向衰败的王家?
她看着卢亟,卢亟正望着远方,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凝视。
也许连她也不相信吧。
王家衰败?是啊,衰败。相比祖宗,王正自己就不行,既不是个水平高超的铸造师,也没有完全继承王家刀法,他老早已经放弃了练习铸造,一心练刀。然而刀法也未成,即便在三十岁时就已经学会了七十招、足够他独步武林,那两招他始终没有练成,直到如今,四十年了,他还是没有悟透那整整七十二式。
四十年了他都没有参透,更何况传说七十二式之后还有神秘绝招。
他不能,遑论他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刀法不如乃父,在江湖上倒是也能一战;与此同时,还有了许多别的想法。每个人都有一份实力、每个人都不能战胜其他人的时候,每个人就都开始有想法。想要比别人强,想要争夺主导权,想要别人的刀,想要当江湖领袖、武林至尊,甚至想要更远大的东西。
在颍州那样人杰地灵的地方,王家生存下来,四十年里势力日渐壮大,甚至有人开始认为她王子安和朝廷的县主应该平起平坐。朝廷,她讨厌这个字眼。多年来爷爷维持着中立政策,在日渐混乱纷杂的中原局势里希望保持一种平衡和安定。似乎因为德高望重,的确做到了。可现在呢?如果真的能,他为什么要说那一番话,要那么做?为什么七十高龄依然要去闭关、研习他四十年都没有悟透的最后两招?
他感觉到了什么?他是否因为不安所以才在古稀之年想要把家族重新团结起来,阻止早年间由他亲手种下祸根的分裂,用神兵利器来重振辉煌?在她心里,王家的分裂已经是既定事实,不可能通过神兵就解决问题——难道只有一把绝世神刀就不争了?家族的团结不在于此,家族的伟大也不在于刀、刀法或者什么别的,家族应该是凭借血脉亲情而永远互相扶持的一群人,可惜......
每每想到这里她便苦笑摇头,说什么“何必托生帝王家”,难道世家大族就会好些?王家不过一个绵延百年有些武功和技艺的家族而已,已然是这个样子。
可谁能不爱自己的子女和孙辈、谁能不想为后人打下更牢固的江山城池来保护他们呢?她能理解祖父,他必然是感觉到了什么,才想要做点什么,甚至是做许多许多。也许是常山王的势力不断膨胀、俨然可震撼天下的军队规模,也许是今日东风明日西、捉摸不定的官场风向,也许是——更仔细一些——自己的三个儿子并不是个个都听话,自己的孙子更是难以寻找一个可以成大器的人。
也许他生三个儿子的时候非常高兴,但随着三个儿子长大、孙辈挨个出生,他发现越来越不对。人长大成人如树木已经树大根深,越长越歪、越长越坏也不能动手砍掉,修剪枝丫也为时已晚。三人不但要争,要抢占彼此的资源,还要一边伸手到对方的天空去、一边与别的藤蔓相交缠,比如说——
不。
她摇摇头。
我不想想,更不想管。我宁愿搞不清楚、让一切模模糊糊,仿佛这样就和我没关系了。我宁愿和我没关系,哪怕我拥有整个王家百年来最高的铸造技术,什么样的神兵我都造得出来,我也不想。
我想要的只是平凡安静的日子。哪怕是个铸造师,就在青山绿水远离人烟的地方呆一辈子,只铸造兵器,无关世事。
想到这里,她望着卢亟——就和这个人一道就很好。
她也许在担心自己对白藏还有没有旧情吧?不,没有。这一点王子安对自己的心倒是十万分确定,只是没法好好解释给卢亟听,好像自己的心是一团乱麻,抽丝剥茧地说得说到百年后去。她明白卢亟的担心是正常的,但依然觉得被误解几乎是如此痛苦,任何解释也因此显得屈辱。
她对白藏没有旧情,一点都没有,只有从年少时就认识的老朋友的关心。其实她和白藏彻底分开的时候,她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至少再也不用担心白藏的性格、自己的性格、还有家族的种种要求之间的冲突了,没有冲突了。她太了解白藏了,从白藏还是个孩子、跟着父亲白渊来给她的爷爷看病的时候她们就彼此认识,然后熟悉,然后发展出一段少年□□来。因为太了解,一丝不差地见证着彼此往不同的方向成长,她知道白藏如风一般的个性并不适合自己。而眼前这个人,这个永远穿着带着紫红相间的衣服、用缎带束着一根长辫的姑娘,自己每次和她一道,无论四季,总能感受到春风化雨般的舒服。
什么中原第一美女,什么王家的孙女、铸造师的继承人,她只想和卢亟过安静的没有是非和强加的责任的日子。她的压力够多了,她想在卢亟这里寻求的是没有压力的生活。然而,卢亟开始产生了想法,开始着急,开始承受不需要现在就去承受的压力,这让她也苦恼。
她甚至开始怀疑,卢亟是否真的像二人在扬州初遇时那样无条件无阻碍地明白和理解自己。海棠树下英气而文雅的人还是这样,甚至随着岁月流逝,更显优雅气质,像她的姑姑,可是那颗心......
这时卢亟转了过来,双眼望着她,时而闪躲,时而勇敢。你是想对我说什么吗?她想,说吧,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我有一阵没听到了。我听你说话的机会太少了。在它越来越少之前......
“子安,我......”
卢亟在水边吹了这半晌的风,已经想好了一整套的话,她想跟王子安说自己其实也知道不该想那么多,只是有时候过于思念,行动上自然也生了脾气和纰漏,这都怪自己之前不得不处理的事情太多了;往下大半年自己应该都很闲,于是想和王子安在一处——毕竟什么都比不上两个人好好相处来得强,自己甚至和她一道回家去......
说不上这是缓兵之计还是什么别的,也不能说这样的处理方法就是软弱或者强硬,这里面最切实的话就是想和王子安尽可能多在一起。然而话还没出口,突然跑来数位官差,问她可是卢亟、卢天园的亲友。她说是,对方说,那跟我们走一趟吧,“去认尸。”
她自然惊得什么话都忘了。
入夜回到两人的住处,她依然不能接受。她的思维在理性分析卢天园身上的伤口是如何造成的、凶手可能是谁用的是什么兵器或招式,和感性地怀念姑姑教导自己的一切童年过去与哀痛之间往返不休。姑姑身上的伤口都是剑伤,穿刺,劈砍,非常密集,护腕挡下了不少,姑姑的擒拿手是一流的——小时候姑姑是那样教导自己的,她说要灵活得像鲨鱼,轻柔得像水母,精准得像海鳗——依然不能阻止被伤成那样;背后那一掌简直不知道有多大的力量,将肋骨打得断裂、刺破胸腔,那样惨那样痛!
官差刚才说尸体是在路边被人发现之后报官送回来的。路边!连日大雨姑姑就躺在那里被雨淋!她问官差是否还能找到案发现场在何处,官差摇头,说派人去搜索了,但雨势太大,恐怕什么都找不到了。
王子安一边安慰她,一边问可否知道卢天园与她分别之后是去干什么了。她说姑姑是奉命和某位大人的密使去交接密信,当时姑姑脱离押送白玉床的队伍就是去取信,现在是去交这东西。
她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不像她。
那信是交出去了?
不知道,至少不在姑姑身上了。
她从来不让我们插手这些事。泪水涟涟。
不,是我自己不要管,要是我去了,也许......
王子安整夜努力地安慰卢亟,相信自己是个过来人,失去兄长的痛苦也可以用来对失去长辈的痛苦感同身受,哪怕卢亟痛哭已经让她够痛了。她不知道的是,王子涛正从某处带来她自己的父亲也被人谋害了的消息。
第二十一章
船南下,意外地顺风,行舟颇快。阵阵清风从发丝间过,居觐望着船头的白藏,想起初遇,转眼数月已过,那个画面依旧鲜明,那种想要吹笛子的冲动依然在。
那么多事情过去之后,她还是想吹笛子。那时候想单纯是因为风光,现在.....还因为白藏。
两人自离开被看不见的敌人围攻的树林,一路跑马,直到跑出好远、警惕地躲了一阵雨之后才回去,本欲救人,结果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飞镖打过树木留下的破损,地上只有一地泥泞,和一滩血。从出血量来说伤者恐怕性命难保,她还想追,被白藏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