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袁望舒所在的袁园仅一街之隔的袁氏主园内,袁照蕴正与一人相对跪坐。
清泠的茶水声在静室中响起,袅袅白雾在两人之间氤氲升腾。
那人身着一袭灰色尼姑袍,发丝尽数束在素帽中,手中的南海佛珠缓缓转动。此人是颍川庾氏的家主,名为庾蓉。
袁照蕴轻啜茶汤,茶盏在指尖转了半圈,“你不是既已斩断尘缘,今日何故破戒出寺?”
庾蓉双手合十,低诵佛号,“贫尼确曾立誓不再沾染人口买卖之事。这些年在寺中带发修行,以消罪孽,也严令后辈莫要重蹈覆辙。奈何……”
奈何颍川庾氏自三代起便一蹶不振,在建康城内渐露落魄,后辈为求存续,竟又将主意打到了人口买卖上。
茶雾氤氲间,庾蓉声音愈发低沉:“只是此事,不知为何为混入鲜卑细作一事。若廷尉台彻查此事,贫尼往日所为必被牵连。求大司农念在昔日情分,救庾氏这一次。”说罢,她伏首行礼。
“这件事,你即使不说,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袁照蕴缓缓抬眸,“当年师太从鲜卑为我寻来那异域奇花,说是以其花瓣,花汁制香,可令人心神俱醉,情动不已。我确也凭此香得了先帝眷顾。只是这花难养,需要以人血浇灌。此番令孙女送来的那几个鲜卑男奴,正好派上用场。”
“谁知那养花的废宅偏被划入皇室用地,还误打误撞被这位谢司直撞见,这件事确实令我措手不及。”
她冷笑一声,“就算让那谢司直继续查,也查不出什么。底下人办事不利,留下几具尸体又如何?横竖死无对证。”
袁照蕴忽然沉默下来,想起多年前那个预言。
当年她们袁氏获得先帝信任,缘由有三。一是靠这特制的暖情香,二是多次进献美人,三是因袁天鸾精通相面占星,常为先帝算命占卜,还曾引荐数位声称能研制延年益寿丹药的方士。
握着茶盏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袁天鸾离建康城前那晚曾对她说过,推演袁氏未来几十年气运,甚至是百年,绝无可能成为世家之首,劝她日后莫要强求冒进,及时收手,免得连累整个袁氏。
可笑,实乃可笑至极。
袁照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心中暗忖:“我从先帝时期苦心经营至今,好不容易把琅琊王氏拉下来,岂能让她谢清宴带着谢氏爬上去?”
她看向庾蓉,冷声道:“就让这位谢司直永远消失吧。”
“下手要快,要狠,不必留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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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填补一章,以及六章提到过的暖情香,十三章的先帝吃长生不老丹药的伏笔。
洗澡的时候反复思索有没有哪里写错,结果还真的出现了个bug。稍微修改了一下,看过的无需看,是年龄上可能有点bug。
袁天鸾和袁照蕴不是同一辈的,袁照蕴算袁天鸢的小辈呢。所以袁望舒应当是没见过袁天鸢的。
第79章
子夜时分,乌云覆月,空中飘着柳絮小雨。
一个头戴斗笠,身着窄袖劲装的女子出现在街头。她右脸布满狰狞疤痕,鞋履踏过水洼的声响,惊动了街边檐下躲雨饮酒的黑衣女郎。
黑衣女郎见疤脸人走近,径直在她斜前方落座。疤脸人哑着嗓子唤来酒博士。那声音嘶哑难听,是当年火场浓烟呛坏了喉咙。
她要了杯清酒,仰头饮尽。缠着绷带的手随意搁在桌上。
咚、咚、咚——
三声长叩。
咚、咚。
两声短响。
黑衣女郎举杯饮酒的间隙低语:“日月星移。”
“江河倒流。”疤脸人沙哑回应。
黑衣女郎倏然起身,打了个手势。疤脸人饮尽残酒,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暗巷拐角。
“近日廷尉台抓得紧。”黑衣人低语,“你来时可有人跟踪?”
“没有。”谢廷玉简短应答。
黑衣人目光扫过谢廷玉左手的绷带,那手背青筋凸起,皮肤干裂,掌中心缠着一层纱布,“手受伤了?怎么伤的?”
“被咬伤的。”
“咬伤?”黑衣人想起这疤脸确实养了条恶犬,“又是你家那条畜生?早说过这种凶狗该早早处置了。”
谢廷玉沉默以对。
黑衣人并未起疑。这疤脸素来独来独往,除了交接时必要的话语外,向来惜字如金,这般反应实属平常。
谢廷玉默默跟在黑衣人身后。
两人身后的屋檐阴影处,三道人影悄然潜伏。
“我说袁望舒,你出来还带那么多人作甚?”
崔元瑛眯眼打量着下方,除了廷尉台的差役,还有两队人马潜伏在暗处。
袁望舒侧脸斜睨,冷斥:“母亲忧心我的安危,多派几名亲卫随行保护,有何不妥?你今夜不是也带了人?”
王兰之突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顿时收声,悄然跟上。
三人身影之后,暗处潜伏着众多人马。廷尉台差役,崔元瑛的随从,袁望舒的亲卫,谢氏的精兵,皆身着紧身夜行黑衣,在夜色中倒难分得清谁是谁的人。
雨幕中都化作一片模糊的暗色。偶有兵刃折射的寒光闪过,又迅速隐没在黑暗里。
谢廷玉紧随黑衣人穿过幽暗的暗道,几经转折后,眼前豁然开朗。秦淮河畔的城门码头处,数艘大船静静停泊。
她眸色一沉,立即认出这是颍川庾氏掌控的水路要地。
当年王琢璋为让她理清建康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日/日/逼/她背诵那本《建康世家志》,其中明载,颍川庾氏正是以漕运起家,掌控着秦淮河大半码头。
借着船上火把的微光,只见大船帆布低垂,甲板上堆放的尽是些寻常货物,尽是米粮、布匹等大宗商品,乍看与普通商船无异。
谢廷玉暗自思忖:人藏在哪里?总不至于明目张胆藏在甲板下?庾氏若用自家船只运输,一旦败露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试探问道:“这次为何改在码头交接?”
黑衣人未起疑:“近日廷尉台查得紧,佛庙后山来不及运,今夜就在这儿接人。你先在这儿接走,再把佛寺后山那几个也一并带了。”
谢廷玉随黑衣人登上甲板。
“站住!”
一声厉喝骤然响起。谢廷玉身形一顿,只见数名持环首刀的船员举着火把逼近。灼热的火光直照在她脸上,在那张布满狰狞疤痕的面容上,唯有一双眸子平静如水。
两名船员上前粗暴搜身,从前胸一直摸索至小腿。谢廷玉神色如常地伫立原地,任凭她们检查。待确认未携兵刃后,方被引向船舱下层。
走过狭窄楼梯,只见四五名守卫把守着七八个紧闭的舱房。
守卫与黑衣人点头示意后,从腰间取出一串铜钥,咔哒一声打开了身后厚重的舱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昏暗的舱室内,十余名鲜卑少男蜷缩在角落,见有人进来,俱都惊恐地往后缩去,眼中满是惧色。
“你——唔!”
舱门刚刚虚掩,黑衣人刚吐出一个字,谢廷玉骤然发难。
她左手如鬼魅般掐住对方咽喉,右手钳住下颌,猛地一拧。
咔嚓!
骨骼错位的脆响在舱内格外清晰。紧接着一个扫腿将黑衣人放倒,摘下斗笠,取下发间的银簪,寒光一闪,精准刺入喉间要穴。
这一切只发生在五息之间,不过一个眨眼,黑衣人便已气绝倒地。
这些鲜卑人被关在此处时,都被喂了哑药,唯得解药才能发声,这原本是预防这些人招致官府注意,没曾想今夜却帮了谢廷玉大忙。
鲜卑儿郎们此刻瞪大双眼,本能想尖叫却发不出声,只能拼命往角落挤,瑟瑟发抖。
门外守卫听到舱内传来异响,刚推门查看,右眼骤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她还未及呼喊,下巴就被猛地卸脱,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谢廷玉将人重重掼倒在地,顺手抽出守卫腰间的横刀。寒光闪过,一道血线在守卫咽喉绽开,鲜血喷溅在门板上,瞬间了结性命。
整个动作干净利落,未发出半点声响。
昏暗的烛光中,一道修长身影投映在舱门上。当其余守卫察觉异样时,只见一个疤脸女子持刀踏血而出,身后血泊正缓缓漫延。
守卫们这才惊觉不妙,纷纷拔刀冲来。谢廷玉面无惧色,刀光如练,转眼间便将几人尽数斩杀。
此时,甲板上突然传来阵阵喧哗。金铁交鸣声中夹杂着尖叫。正是袁望舒率领的人马已悄然登船,与船上守卫交上了手。
谢廷玉拾起地上那串铜钥,咔嗒一声打开隔壁舱门。舱内果然也关押着不少人。除了鲜卑男奴,竟还有不少汉人面孔。
这些人见了她,却如见恶鬼般拼命往后缩去,眼中满是恐惧。
“嗯?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往后退作甚?”
谢廷玉百思不得其解,手上下意识一摸脸,顿时了然:哦,这脸太过丑陋,把他们给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