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廷玉执剑而立,待琴音流转几个调子,她忽将佩剑向上抛起。寒光闪过时精准握住剑柄,挥动间丝带翩飞,剑鞘被她轻巧一踢,稳稳落在旁处。
姬怜拨动琴弦,一曲西江月潺潺流出,此曲前调欢快悠扬间带着几分缱绻柔情。
谢廷玉屈膝矮身,手腕轻转,剑划圆弧,随即脚下生劲,凌空翻身飞跃,剑尖直刺而下,旋身再斜挑而出,一勾一抹,一挑一刺,宛若长风卷空,绛色丝带随她一招一式翻飞于空。
起初只是她们几人驻足观望,不多时,周遭原本交谈的宾客也渐渐噤声,目光皆被那一袭身影牵引。有眼色的见御座上的姬昭也投来视线,连忙让出一条空隙,使远处之人也能将那一幕尽收眼底。
剑招刚柔并济,疾徐有致。
待曲调陡然转急,滴滴答答的音符自指间迸发,如骤雨敲檐,密不透风。
谢廷玉的身形陡然变得凌厉,手腕翻折间剑随身走,足尖点地旋身而起,凌空一甩,那柄剑锋犹如闪电一般地直直飞向姬怜。
围观着的众人惊呼。
姬怜抬眸,神色却半点不慌,指腹飞快拂弦,曲调骤然一顿,忽而又急转直下,连珠叩响。瞳孔里倒映的剑刃在距离他眉心不过六七寸的地方,猛然停住。
谢廷玉手掌一翻,缠绕着那条丝带,将剑收回,轻若游龙,以绸驭剑划出数道银弧,剑势凌厉之气令人叹为观止。
曲调渐收,点点滴滴如珠落玉盘。
终音袅袅散去时,谢廷玉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利落收势。转身负剑于背,青松般的脊梁挺立在宫灯昏黄的光晕里。
“好!好!好!”
围观者中,不知是谁先带头高喝三声,紧接着全场人都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掌声此起彼伏,如雷滚动,久久不息。
“哎哎哎!既是一同表演,合该一同谢幕才是!”崔元瑛起哄。
谢廷玉俯身拾起剑鞘,手腕轻转,利落还剑入鞘。姬怜捧着古琴与她并肩而立,二人同时向众人微躬身致礼。
席间已有人窃窃私语,“这位小谢都尉与帝卿站在一处,倒似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啊,是啊,方才琴剑合鸣,当真珠联璧合。”
一旁忽有人眉头紧锁,猛地扭头,厉声驳斥,“胡闹!谢都尉乃司戎府要职,日后出征御敌少不了她。众人皆知尚帝卿者不可任朝职,这可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规矩不可破,此等话休要再提!”
“啊……桓将军,是下官失言。”
“还请桓将军恕罪。”
姬怜紧抿着唇,贝齿轻咬下唇内侧的软肉,将心底翻涌的雀跃死死压住。他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又扫了眼立于身侧的谢廷玉。这是他第一次能以这般光明正大的身份,与谢廷玉并肩站在世人眼前,与往日那些偷偷摸摸的私会截然不同。
啪啪掌声响起。
姬怜回身,见姬昭鼓着掌走来,众人纷纷让道。谢鹤澜默然跟在后头
。
心里头霎时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他与姬昭虽为一母所生,关系却向来疏远。这位皇姐于他而言,无非是会逼着他以皇室身份应付社交场面的存在,其余时候交集寥寥。
姬昭负手含笑,“朕闻谢卿此前重伤,观方才剑舞姿态,想必你已无大碍。”
“劳陛下挂心,已痊愈如初。”
姬昭笑声朗朗,拍着谢廷玉的肩,“朕还听闻,谢卿养病期间,是袁氏的三郎君一直来你院中细心照料。你们少年人之间,莫不是……哈哈哈哈,不如朕今日作主,为你们二人之间赐一桩婚,好成全这番姻缘?”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咣——
姬怜怀中的古琴怦然坠地,琴弦倏地崩断,发出沉闷的断弦之音。
他瞳孔骤然收紧,胸腔像被重锤击中,呼吸凝滞而不畅,耳畔嗡鸣如潮,几乎听不清四周的窃窃私语。
眼眶迅速涌起水汽,宽袖下的手指死死掐进大腿,逼回即将涌出的泪意。他猛地扭头,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牢牢胶在谢廷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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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之前章节一直有说凤君难产而亡。
第一次提到是在五章,“谢鹤澜,谢家长子,位至贵君。前几年凤君难产血崩而亡,诞下的小皇女则交由谢鹤澜所抚养。”
(前面几章也有提到的,我就不贴了。伏笔回收完成。)
没有人能今天想到我下午5:00前能发文,没有人[眼镜]
第94章
在大周,五姓七望历来奉行士庶不通婚,更有皇室子不嫁朝堂贵女的传统。故世人择婿多优先顶级门阀,而非皇室宗亲。
士族尤以经学传家为荣,其中陈郡谢氏更是清谈名满天下。建康城中多少高门望族,皆盼能与谢氏结下姻亲。
当年谢廷玉周岁不久便与袁缚雪定下娃娃亲,曾是人人称羡的美谈。后因谢廷玉体弱多病,这婚事才不了了之。
如今姬昭主动提起并亲自做媒,席间众人自是纷纷附和称善。
“谢袁联姻,实乃秦晋之好!”
“善!善!善!士族联姻,光耀门楣!”
“该说不说,这位谢小娘子与袁三郎从面相上看堪称绝配,实乃金童玉女啊!”
明明弹琴一曲之后,手指不停拨弦,身体本该因热意微微发汗,可这些只言片语刚传进耳朵,便叫姬怜觉得寒风刺骨。身上所穿的外袍纵然缝了御寒的兔毛,也压根抵御不了心口那股森冷。
他死死咬住下唇,唇齿间隐隐泛起铁锈般的腥味,这才遏制住内心要去挽谢廷玉手臂,大声告诉众人她们之间私情的冲动。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袅袅白雾朦胧了他泛红的眼尾,默默看着谢廷玉的侧颜将千言万语咽下去。
不能这么做。
再怎么样,他都不能阻挡谢廷玉的官途。
众人神色各异,有喜有忧,有惊有愁,更有人已转身要向谢清宴道贺,盘算着大婚该送什么贺礼。
“哦不。”崔元瑛凑到王兰之耳畔,“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撺掇你家阿弟和谢廷玉在一起。我真的没有办法忍受袁望舒和谢廷玉做姑嫂。”
王兰之瞥一眼心思仍在佳肴上的王栖梧,扶额:“你以为我不想吗?”
袁望舒却不如崔元瑛所想那般欣喜。她暗中审视姬昭神色,朝袁缚雪微微摇头示意噤声。后者会意颔首,垂眸不语。
“陛下厚爱,本不该推辞。”
姬昭眉峰微挑,宫灯映得她面容明暗交错。转身望去,见众人让出的通道里,谢清宴缓步而出。
谢清宴执礼躬身,“只是我家廷玉自幼曾与袁家公子有过婚约,奈何缘分浅薄,年少时便已退了婚。有道是,一弦断,难续曲,既然情分已绝,故只能罢了。”
此言既出,席间一片唏嘘。甚至有人想为方才对袁照蕴祝贺一事给自己两大耳光。
“大司徒,此言差矣。”
“陈郡谢氏与汝南袁氏俱是大周功臣,若得联姻,于国于民皆是大幸。”
话到此处,谢廷玉骤然明了。正如当年先帝逼王琢璋娶高门郎君以试忠心那般,姬昭也要用姻缘作权术的筹码。王琢璋还找她喝过闷酒聊过此事,最终是娶了另一家中等士族的郎君。
“陛下美意,臣惶恐。”
她后退几步执剑行礼,却被姬昭厉声打断:“什么惶恐不惶恐的!朕觉得值得,那便算数!莫再提避红鸾的糊涂话,你不是说要等一年吗?好,朕就替你定下,明年春暖花开,就办你的亲事!”
寥寥几句话,好似已经就要敲定最终的成婚日子。
谢廷玉心下暗叹投胎都没这般急促,面上仍恭谨道:“臣与袁三公子仅是君子之交。疗伤是为报暴动夜救命之恩,并无他意。”
此时袁缚雪也起身走近,向姬昭执礼,“既然廷玉娘子如此说,缚雪纵是心慕,亦不敢强求。若真有缘,不惧来日方长。”
此言得体大方,处处体现了世家大族公子的风范。
谢廷玉顺势接话,“臣大病初愈,又兼司戎府职务繁忙,实在分不出心思虑及婚嫁。”
“朕……”
“陛下!”
始终沉默的谢鹤澜骤然出声,提襟跪于姬昭面前,“侍身为陛下如此厚爱廷玉,信任谢氏而欣喜。既廷玉是侍身亲妹,不若将她的婚事交由侍身全程操办?”
姬昭面不改色,心知这是谢鹤澜在求她勿要相逼过甚。垂首凝视他后颈良久,方道:“既然澜卿有心,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办。”
“哈哈哈哈!看来姻缘之事强求不得。”姬昭朗笑着转身归座,“诸位卿家莫要错过接下来的烟火。”
一场风波暂歇,宫宴重归喧闹。
袁缚雪走到姬怜身旁,一同扶起倾倒的古琴。听得他轻声问:“我还以为你会欣然应允。”
“我倒是想啊。”袁缚雪抬眸,眼底野心毫不掩饰,“可强扭的瓜不甜,总得等廷玉娘子心甘情愿开口,我才好风风光光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