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轻川闻言,沉静的眼波微动,“祁渊今天去了柳家?”
周琦连连点头,故意引导道:“儿子听说柳如晦被他气得拍案而走,母妃,那柳家与我们本就不算绑死了的一条心,眼下他与祁渊闹得如此不快,我们何不趁此趁热打铁?”
殿内静默了片刻。
陆轻川侧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祁渊这个早该在去岁就死了的变数,确实给他们造了不少麻烦,周琦话里透露的危机,也确实触动了她心底的顾虑。
陆轻川手指无意识轻抚过窗棂上的雕花,有些事情,她也想早些定下来,以求万全。她转身,目光重新落回儿子身上,清雅的面容掠过一丝极淡的锐利,“既如此,便依你之意,传信出去吧。但切记事急更需缜密,不可有半分差池。”
周琦眼中骤然爆发出亮光,重重应下:“是!儿子明白!”
更深露重,一名心腹宫人悄无声息地避入夜色,向着宫外疾驰而去。
另一头,悄无声息里,也有几封信悄然递向御前……
剪竹园,祁渊裹着一身深夜的寒气归来,眉宇间冷冽而疲惫。
室内暖意融融,床边纱幔低垂,其上少女睡颜依旧酣甜,仿佛将外间的一切风波都置之度外。
祁渊在围炉边烤热了身子,蹑手蹑脚地掀开锦被一角躺下。几乎就在他落枕的瞬间,身旁熟睡的少女似有所感,无意识地嘤咛一声,便自然而然地翻身,手臂软软搭在他的腰间,柔顺发顶在他肩窝极自然地蹭了蹭,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丹香随她气息一起吐露。
窗外冬夜风声依旧凝重,祁渊心底纷扰却忽然一扫而空。
他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温柔弧度,伸出手,极轻极缓地拍抚着沈鱼的后背,哄着她一起再度沉睡……
第59章
时值年底,众人皆忙。
周琦虽在事发后第一时间派人接洽柳如晦,但显然,祁渊的“回敬”来的更快些。
第二天还未开朝,关于周琦的几桩弹劾已然传遍朝野。
从几处皇庄田亩管理不善、侵田驱民引发民怨,到其关联的几家皇商阳奉阴违、中饱私囊,更致命的是,翻出了他在川州督办事务时,大摆官威、劳民伤财,并与地方官员过从甚密、颇有勾结的旧账。
每一项罪名都证据扎实,足够让周琦在御前焦头烂额地解释许久。
然而,比面对父皇的震怒更让周琦难熬的,是来自母妃陆轻川的诘问。
后宫殿内,熏香冷冽。陆轻川听完内侍禀报的弹劾内容,额角青筋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她屏退左右,声音冷得像冰:“本宫当初助你去川州历练,是望你增长见识,在地方积累贤名,为你日后增添筹码!不是让你去当土皇帝,耍威风!你现在离那个位置还差得远!”
周琦心中惶惧,却强自辩解:“母妃息怒!祁渊手握这些证据已久,此时发难,定是被逼得不得不提前动用!这说明他也没别的后手了,未必不是好事!”
“逼他?”陆轻川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眼眸微眯,冷声追问,“你拿什么逼他了?”
周琦一怔,自知失言,他深知若想求得母妃全力周旋,此事便无法隐瞒,只得咬牙偏头,将昨日意图强掳沈鱼未果之事低声和盘托出。
“胡闹!”
陆轻川玉面含煞,怒意比方才更盛十分。她宁可儿子是谋划大事时出了纰漏,也无法忍受他竟在如此紧要关头,因这等上不得台面的私欲而行此蠢事,徒留把柄!
周琦见她怒极,垂首讷讷:“儿臣知错……那、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母妃?”
良久,陆轻川压下怒火,轻叹道:“昨日既已送信给柳如晦,他今日理应进宫述职。届时,我会亲自与他谈。”
周琦闻言,长舒一口气,连忙上前想搀扶陆轻川歇息,莫急坏了身子。
陆轻川却轻轻拂开他的手,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嫌弃:“你且回自己宫中去,这些日子安分读书,静思己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再出宫厮混。”
周琦不敢再多言,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
只是这尾巴夹紧的二皇子一回到自己宫中,又渐渐恢复了气焰,想着只要母妃肯出手,必能化险为夷。
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所愿。这一天,柳如晦并未如预料般进宫。
第二天、第三天,依然不见踪影。
朝堂上的弹劾却并未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皇帝将周琦叫到跟前,面色沉肃地严词问话。若再无法自证清白,他这皇子的地位恐怕真要动摇了。
这样压抑的日子又过了三日,周琦掌缘的伤口结了痂又被他焦虑地挠烂,如此反反复复,伤口不仅没好反而还严重了许多,隐隐溃烂发臭。
当陆轻川再次来到他宫中时,正看见内侍在帮周琦挑着伤处的腐肉。
陆轻川鼻尖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仪态端方地坐下,语气幽冷:“今日午后,我在御花园与入宫面圣的柳如晦‘偶然’见到了。”
“他怎的现在才来!”周琦脱口抱怨。
“若非我再度修书给你舅舅,让他从中转圜施压,只怕柳如晦至今还在隔岸观火,看你笑话呢。”陆轻川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周琦冷哼一声:“我早说他与我们不是一条心!”
“站在他的立场,你的处境越糟,他手中能谈的筹码自然越重。”陆轻川垂眸轻呷了一口茶。
周琦此刻脑子倒是灵光了些,急问:“所以他开了什么条件?”
陆轻川搁下茶盏,此行第一次正视周琦,一字一句道:“事成之后,他要摄政王之位,世袭罔替。并且,你要娶柳宁羽为正妃。”
“柳宁羽?”周琦愣了片刻才想起这是谁,语气满是轻蔑,“那个木头一样的庶女?她也配?”
陆轻川冷声:“我已经答应了。”
周琦骤然一动,又痛呼一声。旁边侍从手中的银镊上正夹着一块儿因他忽然动作而带下的肉。
陆轻川眼眸轻眯:“有个女人在你身边管着也好,省得你终日在外惹是生非。”
周琦咬牙,深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儿子知道了。”
——
柳府书房。
柳如晦回府后,即刻召来了柳宁羽。
面对这个小女儿,柳如晦并无多少关怀,说起话来也如在安排什么公事一般没有感情:“为父已与陆娘娘议定,她择日会向陛下进言,谏你为二皇子妃,此乃稳固我柳家与二殿下关系之关键,于你,亦是难得的造化,我会为你请来专门的嬷嬷,你好安心待在府中备嫁,学学规矩,莫要失了柳家的体面。”
柳宁羽抬起眼,声音平静无波:“一切……都已说定了?”
柳如晦略一点头,挥手便让她退下。
就这么三言两语被安排了终身,柳宁羽面无表情地走出书房,早已候在外面的柳宁箫立刻跟了上来,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哟,怎么,得了这般天大的好处,还摆出一副哭丧脸?”
柳宁羽不欲理他,侧身绕开。
柳宁箫却故意挡住去路,声音刻薄:“这原本该是枫妹妹的姻缘,倒叫你捡了便宜。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恶意更甚,“周琦那性子可不是一般人能受的,若是枫妹妹嫁过去或许还能拿捏几分,就你这般无趣的模样……往后的日子怕是难熬。我劝你啊,趁早学点伺候人的本事,免得日后受苦。”他压低声音,“不如学学你娘?年近四旬还能靠狐媚功夫得孕,这本事,想必二殿下也会受用得很。哈哈哈!”
骂桂姨娘显然比直接攻击柳宁羽更能让她难以忍受。她万年不变的冷淡面色瞬间白了几分,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柳宁箫则得意地大笑着离去,留她一人浸泡在无边的羞辱与愤怒之中。
柳宁羽独自回到冷清的院落,只想一个人待着,然而,桂姨娘早已闻讯赶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狂喜与激动:“我的儿!真是天大的喜事啊!不枉费娘日夜在你父亲面前下功夫!你竟真能攀上这天大的高枝!”她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笑容灿烂,“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娘…我不想嫁给周琦。”柳宁羽低声喃喃,做着最后的挣扎。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桂姨娘嗔怪道,“女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不就是嫁个显赫人家,光耀门楣,帮衬娘家吗?你能为柳家、为你未来的弟弟挣来这般前程,是天大的福气!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柳宁羽看着母亲兴奋得有些扭曲的面容,听着她那些兴奋刺耳的话语,心底那点儿自哀反而逐渐消了下去。
从父亲到兄长,再到生身母亲,无一不让她感到窒息般的恶心。
她的心忽然异常冷静。
柳宁羽轻轻地拨开桂姨娘的手,淡声道:“姨娘,我累了,想歇歇。”
桂姨娘只当她是想通了,喜滋滋地又叮嘱了几句好好准备的话,方才离去。
房门轻轻合上,冬日的光稀薄,柳宁羽独自站在昏暗中,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空洞,最终凝聚成一股决绝。
——
祁家宅院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时值腊月,几株老梅盛放,疏影横斜与檐下大红灯笼交相辉映,朱锦绕梁下,连鸟笼都换上了崭新的红绒罩子,眼瞧着已是婚期将近。
此番光景,不光要置办年货,还要兼备婚仪,仆妇小厮们呵着白气快步往来,虽忙碌却也人人脸上带笑,为这双喜临门精神爽利。
沈鱼仍是每日上午抽空往南溪医馆去。
如今祁渊必是亲自护送,并让湘绿时刻跟随左右。
沈鱼怕湘绿枯坐医馆无聊,湘绿却笑道:“在府里忙婚事才真是累得人发晕,在医馆反倒能躲个清闲。”一番话说得沈鱼面颊微红。
待到午后,沈鱼还要回府跟着高氏请来的嬷嬷学习大婚礼仪。
她这边忙得脚不沾地,祁渊也十日里有八九日都要遣群儿递话回来要晚归。
这天,沈鱼特在廊下留意,酉时三刻天已经墨黑,祁渊身挂残雪,才入剪竹园就又扎进书房,当真半点儿不得闲。
沈鱼秀眉皱起,以往祁渊若遇着什么事,总会与她闲谈一二,但近来却愈发不与她说道了……
她思索片刻,回屋翻找了些物件,转身也往书房去。
书房内烛火通明,暖炉烧得噼啪作响。
祁渊俯首案前,执笔疾书,才听得沈鱼推门,又利落把那书信收了起来。
沈鱼进来,只看见祁渊长身颀立,状似悠闲。
她明眸微转,从袖中取出两方绣帕,一方是水红底子绣着交颈鸳鸯,一方是赤红锦缎攒金丝牡丹,递至他眼前,蹙眉道:“你帮我瞧瞧,这两个哪一个更配吉服?”
祁渊接过绣帕,在烛光下端详。
沈鱼悄然凑上前,假意一道细看。
身旁人气息隐隐绕绕,祁渊对这两方在他眼中没甚差别的帕子失了兴趣,反手揽在沈鱼盈盈腰间。
沈鱼顺势拉起他手,“这些时日,你总是早出晚归,可是遇着什么棘手事了?”说着,纤指轻轻点在他袖沿一点儿墨迹,“还藏着我?”
祁渊眸光微动,却不接话,握住她微凉的指尖,“不过是年关下的一些琐碎公务,不值一提。”他忽的话锋一转,“说起来,今日母亲问我一事,我也问问你的意思。依你之见,迎亲那日,轿子从何处发嫁为好?”
沈鱼被他冷不丁地问住,抬眸道:“还需特意择地发嫁?我只当在府门前走个过场便是了……”
祁渊笑她天真,“婚姻大事,又逢年节,岂能如此潦草?你若没想过,不如听我建议,从南溪医馆如何?”
“医馆?”
沈鱼语带疑问,被这提议引去了心神。
她默然思索,那医馆是她一手经营起来的心血,也是她得以在京城立足的跟本,若从此处出嫁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