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聿白一页页翻着样册,虽都是白色书写纸,但纸张与纸张的差别,一经手,便能直观让人感觉出高低优劣。好的纸张,绵韧细密,莹润如玉,似绸缎,似丝羽,一双手缱绻其上,久久不愿离开。翻走的瞬间,会让人莫名产生一种戒断感,如失恋般忧伤、空落。
“两位郎君,看着不像本地人,是外地赶来参加这次院试的吧”伙计借机闲聊上几句。
“你怎知我们不是本地学子?”庄聿白一双手仍在样册上翻着。
“府城学子出门多穿院衫,像身着这种白衫青衿的,一看便知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书院三省书院的学子。”
庄聿白视线跟过去,旁边砚台区围着几名长衫书生。白衫青衿确实将人衬得文质彬彬。看来三省书院不仅书品好,衣品也很不错。
三省书院挑选学子较为严格,能进入书院的学子,将来至少一半以上都是能入仕做官的。所以着三省书院的院衫在路上行走,一般市井行人大都会避让一二,以示敬重。
庄聿白回头看了看身旁的孟知彰,若这套衣衫若穿在这副身板上,会不会更加有魅力?然后隔着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衣衫,摸上一把……
忽然一阵小骚动,打断庄聿白的遐想。
那几个书院学子急匆匆往门口迎去。原来铺门口呼啦啦进来一群同样衣衫的书生,正簇拥着一人往铺内走。
那人同样身着三省书院院衫,只是身量较身边人高些,长得也算仪表堂堂,猛然看去,眉眼间和云无择竟莫名有两分相近。庄聿白觉得应该是自己眼花,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但这相近的这两分中,又被一股世家子弟独有的傲慢和目下无尘所挤占。
庄聿白从伙计口中得知,来人骆耀庭,也是三省书院标准的“四好学生”。
第一好:长相好,相貌出众,一表人才。
第二好:家世好,东盛府首屈一指的家族,骆氏家族大公子,也是骆氏话事人骆睦长子。
第三好:才情好,今年院试榜首热门人选,说“热门”都算含蓄了,应该是众望所归的院试榜首;满学院,甚至满东盛府所有童生试阶段的学子,论才情皆无能出其右者。
第四好:家学好,虽祖上武将出身,但他父亲一辈已经开始走读书求仕之途。他叔父骆瞻,可是庆鸿九年二甲第八名进士出身,家学底蕴颇为深厚。
前三点庄聿白也就点头应着,听个热闹。但“骆瞻”名字一出,他不觉一怔,回头看时,正撞上孟知彰看过来的眼神。
没有惊讶,甚至没有波澜,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忽然庄聿白手中一空,那本样册到了一个长衫学子手上。
“骆公子今日要采买应试用的笔墨纸砚,闲杂人等通通避让!说你们两个呢!听到没有,门在那边”,那人颐指气使地一根手指朝外指了指,扬起鼻孔,“请吧。”
“我么?”庄聿白心中大不悦,“凡事讲个先来后到,凭什么让我们走?”
似乎听到这边的争吵,骆耀庭视线偏了偏,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在两人身上扫了一下。视线掠过庄聿白眼尾那枚淡淡的泪痣时,若有若无停顿半刹,随即眼眸半转,颇为大度地抬手制止身旁同窗:“想来是外地来赴试的学子,大家是同道中人,我们理该照应一二。”
骆耀庭声音稳重,听不出情绪,只是出于教养,说一些标准客套话让场面不至于太尴尬。当然在他看来,眼前的两个人还不值得他花太多精力。让这两人扰了今日兴致,更是不值得。
“今日相见,皆是缘分,若有什么看上的,也一并记我骆某账上即可。”
骆耀庭说完没再多看二人一眼,轻轻振下衣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
两人也觉无趣,一时出了纸笔铺子。庄聿白嘴里叽叽咕咕的,显然对方才的骆耀庭印象一般。斗茶清会的茶坊水肆已沿河设好摊位,今日剩下的时间,大可以用在那里。
二人沿街向浣墨河方向边逛边走。庄聿白正拿起路边糖果摊上的两支糖人,问孟知彰喜欢哪一支时,忽一行人闹吵吵从对面跑了过来。
前面一身量娇小的少年,边跑边朝后求饶,说着些“求骆公子行行好”“骆公子放过我吧”之类的话。
少年身后几丈远,高头大马上坐了个张扬公子哥,正半起身挥鞭抽打马前少年为乐。
再后面则是七八个气喘吁吁的仆役,看样子又像某个茶肆的伙计,乌泱泱追着求情:“公子啊,斗茶清会马上开始,您可不能伤了九哥儿啊!”“九哥儿啊,你就给公子低个头吧!”
眼见混乱场景就到面前,孟知彰忙伸出手臂,半搂半抱将庄聿白护到街旁。毕竟事出有因,庄聿白对光天化日下二人这种过多的肢体接触,并没有什么抵触。
谁知此时那马上之人却像失了心疯,开始将手中鞭子抽向路边行人。
眼见一截钢珠编缀的皮质马鞭猛甩过来,离庄聿白的脸只差半尺……庄聿白心中一颤,吓得忙闭上眼。
一声呼啸抽过耳际,随着“哐啷”一声,庄聿白再睁眼时,却见那条马鞭已被扔在街道正中。
被人当众下了鞭,和被人当众甩了耳光有什么区别?骆家二世祖骆耀祖,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他登时恼羞成怒,当即勒马扬蹄,选定孟知彰身旁战斗力为零的庄聿白,凶狠地踏上去。
第60章 九哥
立马踏人, 九死一生,这是下了杀手。
来不及过多反应,孟知彰拦腰将庄聿白带至自己身后。微微侧身, 找准角度和时机, 待马蹄扬到最高点泄力的瞬间,另一只手猛地钳住马蹄,借力外推。
连马带人脚下不稳,马匹嘶鸣声中,踉跄几步才在街中停下。
庄聿白惊魂未定的整颗心, 被一只大手稳稳托住, 安抚再三, 待整个灵魂安定后, 方小心翼翼装回他的胸膛。
孟知彰心中隐隐后怕。这可不是一般的马, 通体红亮,如鲜血翻涌,这与书中对西境汗血宝马的描述极为相似。汗血宝马性烈劲悍, 若方才它用力更凶狠些,若方才自己没能挡开那一蹄……
有些事情能够面对, 是因为仍有补救或挽回的余地。但有些事情……孟知彰不敢想下去,他从来没这般瞻前顾后过。
他不觉将半拢在臂弯中的人圈紧一些, 一双眼睛上下检查、确认。衣袖宽松,将手背完全盖住看不清其下状况, 他一把抓起手腕, 细长白皙的一截手腕就这样随着袖口滑落而露了出来。
孟知彰的目光带着温度,庄聿白的手腕被烫得细颤一下。
庄聿白第一次众目睽睽下与孟知彰靠得这样近,他也是第一次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不安,看到担忧。
慌乱中, 庄聿白轻轻推开压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大手:“……我无事。”
大手微怔片刻,缓缓收了力气。庄聿白抬眸,想补一句感谢的话,视线交错的瞬间,刚刚放进胸膛的那颗心忽又猛烈悸动起来。
庄聿白嘴巴张了张,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关于这次悸动,后来庄聿白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吊桥效应在作祟。对,一定是这样。
抵在后背上的臂膀,坚实有力,庄聿白靠着它找回重心,站直身子后从孟知彰怀中挪出半步,保持一种得体又安心的社交距离。不至于太亲密,也不至于太疏远。
回过神来的骆耀祖,自己也被震住了。
他原也没打算下此死手,是刚才脑子发昏。明日武举比试,今日若是闹出人命来,这祸事他可承担不起。回家父亲定会抡起板子狠狠打自己的。
好在对方挡住了。骆耀祖心中松了口气,可这口气松到一半,忽然又提起来。
……对方竟然能挡住?!
说实话,骆耀祖心中有些慌。他在马背上调整下坐姿,扬起下巴,蔑视地看着地下众人,极力找回他骆家二公子的威仪。目光扫到方才下了自己马鞭、停了自己马蹄的魁梧男子时,眼神还是不自觉躲闪两下。
此人虽一身书生装扮,内里却是个极狠厉的武夫,身上很有些功夫在。若一对一硬打,他并不确定自己有几成赢面。而且因为九哥儿的事,真若动起手,身后这些茶肆仆役未见得一定会实心实意帮自己。
以免再吃亏,骆耀祖学聪明了,没再轻举妄动。
早有人将地上鞭子捡起来,递到方才那叫九哥儿的少年手里,并用力给他递了几个眼色,意思是赶紧去服软认个错。
九哥儿眉心紧锁,接过那马鞭,低头走向前,姿态恭敬地递给马上的混世魔王。路过孟知彰二人身边时,目光偏了偏,递了个求助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