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着那光,用尽最后的气力奔跑。
光芒越来越盛,逐渐驱散了周遭的黑暗。
终于,她跑到了光的近前,那是一片朦胧温暖的光晕。
她缓缓伸出手,想要触摸那束温暖的光,想要触碰那声音的来源。
在她即将触碰到光晕的刹那,一声清越嘹亮的啼鸣响起,眼前金光爆发,绚烂夺目到让她瞬间失明。
紧接着,一只华美无比的凤凰从光晕中心振翅飞出。
它的羽翼燃烧着金红的火焰,长长的尾羽掠过虚空。
巨大的冲击力迎面扑来,吓得她后退几步,猛然睁开了双眼。
羽涅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一阵尖锐的疼痛,将她从混沌的梦境彻底拉回现实。
来自身体的痛楚,比任何光怪陆离的梦境都更真实。
她下意识想抬手去触碰疼痛的来源,可手臂刚想抬起,一阵酸麻僵直的感觉阻止了她的动作,根本不听使唤。
她闷哼一声,手臂无力地落回身侧,只能徒劳地仰躺着,感受着那阵阵袭来的痛楚,以及喉咙间干灼如火燎的感觉。
她转动着眼珠,视线渐渐适应了明亮的光线。
映入眼帘的,是绣着牡丹花纹的帐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药味,混杂着香熏的气息。
这里不是灵宝观,而是公主府。
她,回到建安了。
“水……”
一个沙哑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从她干裂的嘴唇间艰难逸出。
“水……”
这样叫了两声后,端着木盘的翠微走了进来。
“水……”
听见这声音,翠微不敢置信般,朝床上望去。
她一眼瞧见床上睁着眼睛的人,先是一愣,手里的木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药汤洒了一地。
“公主!您、您醒了?!”下一秒,翠微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几步冲到床榻边,想碰又不敢碰,只激动地重复着:“您真的醒了!”
羽涅艰难地集中视线,看清了眼前的脸庞。
她张了张嘴,喉咙的干痛让她只能吐出那个最迫切的需求:“水……”
“水?对对对!水!”翠微如梦初醒,慌忙用袖子抹了把眼泪,转身去倒水。
此时,听到动静的宋蔼也疾步走了进来。
“翠微,怎么回事?”不等翠微回答,她目光落在床上清醒过来的羽涅身上,脚步瞬间顿住,随即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殿下!您终于醒了殿下!”
宋蔼快步走到床榻边,素来沉稳的她,此刻脸上也难掩激动。
她俯下身仔细端详着羽涅的脸色,关切道:“殿下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适?”
羽涅只觉得喉咙焦渴。
她看着宋蔼,再次重复:“渴。”
宋蔼立刻回头,对还在手忙脚乱倒水的翠微催促:“快些把水拿来。”
接着,她自己小心坐到床沿,伸出手,动作轻柔探入羽涅颈后:“殿下,属下扶您起来些,慢慢喝。”
羽涅点了点头。
随着宋蔼的动作,胸前的伤处被牵扯,羽涅忍不住蹙眉吸了口气。
扶她坐好,宋蔼在她身后塞了一个软垫,想让她坐得舒服点。
这时,翠微也端着温水走了过来。
她眼圈还是红的,带着哭腔道:“殿下,水来了。”
羽涅扯了下干裂的唇角:“我自己来就好。”
她抬起有些僵硬的手,从翠微手中接过了那杯温热的茶,低下头,小口小口啜饮了几口。
微温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她舒缓许多。
看着她能自己喝水,翠微和宋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欣喜。
待一杯水饮尽,羽涅才觉得真正活过来了一些。
她将空杯递还给翠微,刚想开口询问,她怎么从上京回到了建安。
只见翠微哽咽着说道:“公主,您可算醒了,您都不知道,您这一躺就是整整四个月,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四个月,她竟然昏睡了这么久?
记忆的最后一刻,是利刃穿透皮肉的剧痛,和漫天席卷而来的黑暗。
她想问其他,只听翠微又道:“幸好当时有独孤前辈在场,您当时伤得那么重,血流了那么多,是独孤前辈,硬是将您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要是没有她,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知晓是独孤楼君救了自己,羽涅心想,自己可真是欠了她不少,从应付羯族人,到拯救她的命,这其中哪一样恩情,都重于泰山。
羽涅看向翠微:“那独孤前辈现在在哪儿?”
翠微回:“上个月咱们从上京回来后,独孤前辈在见您伤势稳定,彻底脱离了危险,便离开了。她说,江湖偌大,她习惯四处行走,不便久留。”
走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又有些讶然。
独孤楼君那样的人,虽本就如闲云野鹤,但她向来总归有些遗憾。
独孤楼君救了她,将她从必死的境地拉回人间,耗费心力为她疗伤,可她甚至没能在那人离开前清醒过来,亲口对她说一声多谢。
这份恩情,沉甸甸的,却连当面道谢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她帮了自己这么多,自己却连跟她好好说句话都不曾。
羽涅垂下眼帘,在心底叹了口气。
江湖路远,不知何时才能跟她再见。
不过因独孤楼君离去而产生的怅然还未完全消散,一个更紧迫沉重的问题攫住了羽涅的心神。
她昏迷了四个月。
这四个月里,足以翻天覆地。
她倏地抬起头,也顾不得牵动伤口,一把抓住翠微的衣袖:“萧家,萧家如何了?”
翠微被她眼中的惊惧吓到,连忙安抚地回握住她的手,语速飞快地想要让她安心:“公主别急,萧家其他人现在都好着呢,您当时重伤昏迷,驸马就将后续的战事全权交给了范、关二位将军处理,自己则抱着您离开了。”
翠微“后续咱们也不牵连妇孺,女眷和年幼者都得以保全性命,被另行安置。”
但说着说着,翠微就声音低了下去:“只是萧道遵与其皇后,以及多位宗室重臣,在城破之日,已自刎殉国。”
自刎殉国。
原来如此。
这是亡国之君与忠臣们最常见的结局,史书上这样的记载比比皆是,用最决绝的姿态,为旧朝书写下最后的结局。
规矩,气节,这些冰冷的字眼,最终都化作了史书上几行墨迹,和一个个逝去的生命。
她心头的巨石非但没有移开,反而更加沉重地压迫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她忽然想起了那个身影。
那个带着爽朗笑意的身影。
她遂问:“那,成衍呢?”
她想知道,萧成衍,他是不是还活着。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了沉默。
翠微和宋蔼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这短暂的沉默,让羽涅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不祥的预感包裹着她。
“成衍呢?”她拔高了声音,情绪波动而被伤口牵扯,她顾不上这些,只是盯着翠微追问。
翠微被她看得浑身一颤,再也无法回避,低下了头。
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道:“广宁王殿下他、他在确认了其他萧家妇孺得以保全安置后,也、也不肯苟且,拔剑自刎了。”
随着翠微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羽涅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大脑一片混沌。
那个曾在她孤独时,带她游玩的成衍,那个眼神灼亮的成衍,最终……最终,也选择了这样一条决绝的路。
他没有死在战场,没有死于刑场,而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用自己的剑,践行了萧氏皇族的尊严。
过了许久,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滑落,顺着她尖俏的下颌,滴落锦被上。
宋蔼心中不忍,柔声劝慰:“殿下,您重伤初愈,万万不可如此伤心垂泪,最是耗损元气。”
她取出帕子,为羽涅拭着泪。
翠微也红着眼圈附和:“是啊公主,广宁王他这样选择,或许…或许也是一种解脱。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若是活着,眼见山河易主,只怕日日都是煎熬。”
羽涅眼泪流得很凶。
翠微见她哭得伤心,心急之下,试图转移话题,语气刻意带上几分轻快:“公主,您别难过了,你不知道,在您昏迷这些时日,陛下已经下诏,论功行赏,加封您为长公主,食邑万户,还有此次战役中的所有将士们都得到了封赏,范将军、郑将军他们都升了官儿。”
羽涅却仿佛没有听见。
甚么长公主,甚么食邑万户,这些旁人趋之若鹜的荣宠,此刻于她而言,如同尘埃,毫无意义。
她沉浸在失去故友的巨大悲痛里,一时心绪悲痛的难以自抑。